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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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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晴不定,云聚云散,而雨照例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随着来信的中断,姚佩佩被捕的可能性也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说不定就在此刻,她正在春天开阔的棉花地里遭到围捕,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在旷野上进行徒劳的折返跑,而警民协同的包围圈正在缩小……说不定姚佩佩正在被押赴梅城第二模范监狱的途中:她被五花大绑,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憎恶和恐惧,看着铁丝网外面连绵的春雨……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说不定,审判她的公判大会已经结束(也很可能没有任何审判),通往刑场的道路就像一杆秤,正好可以秤出残剩呼吸的重量…… 这些悲惨的画面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日复一日,把他原本十分粗壮的神经磨得极为脆弱。就像露水中的蜘蛛网,又纤细,又明亮。不行,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立即动身,赶往长洲。既然姚佩佩的藏身地点被确定在三河与普济之间的三角地带,凭着他对那一块环境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也许能够很快找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也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这至少可以说明姚佩佩早已坐船沿江而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 半夜里他刚刚在床上熟睡了一会,听见窗外隐隐有人在啼哭。一轮弯月挂在中天,清风撩拨着窗帘,侧耳谛听,四周又寂然无声。谭功达披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绕过向阳旅社的山墙,来到了自己卧室外的窗下。 在葳蕤的金银花枝旁边,有一个方形的水坑,大约是花家舍村民用来沤肥的草凼。每一次看见佩佩的来信,他都会将它放在簸箕中烧掉,将灰烬搓成粉末,从窗口倒入这片水凼之中。令他震惊的是,这片水凼如今突然长出了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这片芦苇或许是得到了灰烬的滋养,长得特别稠密。夜风轻轻一吹,芦苇的叶子就簌簌作响,仿佛是姚佩佩正在低声向他倾诉幽怨。谭功达蹲下身子,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缀满露珠的芦叶,就像是在触摸一张挂满泪水的脸。他相信,这就是佩佩的脸。 他决定明天天一亮,就到公社去请假,然后立即动身,赶往长洲。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从楼上下来吃饭,看见驼背八斤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似乎正要出门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下雨了。驼背八斤看了谭功达一眼,笑了起来:“谭同志,你的头发也该理一理了。村里有家理发馆,就在诊所的边上,也是免费的。” 说完,正待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事,他转过身来对谭功达道:“今天晚上没事呗?我们好好喝几杯,聊聊天怎么样?顺便也算是给你饯行。” “饯行?”谭功达吃了一惊,木然地看着他,“可是我并没有说过要离开这里啊。” “你会离开的。”驼背八斤朝他笑了笑,撑开雨伞,走了。 9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来订一个君子协定。”驼背八斤手里托着一只暗红色的紫砂酒碗,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的军用毛毯,用手抠了抠眼角的眼屎:“对于花家舍,你如有任何疑问,我都会尽我所能,保证你得到圆满的解答。反过来说,假如我也有一些特别的问题需要向你请教,也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驼背八斤已经微微有点醉意了,眯缝着眼睛,朝他奇怪地眨了眨,看上去就像一个托钵僧。还没等谭功达说话,他又接着道:“现在你心里或许就有一个疑问:我只不过是一个旅社的管理员,凭什么给你那样的许诺和保证,你是不是觉得我完全不具备这样的资格?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我也许现在就应该告诉你,我就是郭从年。另外,你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花家舍了,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大的遗憾离去。” 在此前的谈话中,谭功达一直在试图猜测驼背八斤的真实身份,在听他这么说的同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因此并不怎么惊悚。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衰老的驼背,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这个问题,我打算卖个关子,留到最后再回答你。不要着急。”郭从年微微一笑,顺手把那本床头的《天方夜谭》拿了起来,“好奇心和急躁是我们每个人的通病,就像这本书中的那个倒霉的王子一样。十二年来我一直在反复阅读同一本书。这听上去有点滑稽,对不对?可我不得不说,这本书给了我太多的启发,也带给我愉快和担忧。你急于想知道答案,但答案本身总是要大大地超过你的预计。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告诉你的,甚至比你想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这番话不免给谭功达这样一个印象,他的一切都在郭从年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对对方却一无所知。他故意卖关子也让谭功达感到恼怒,但他还是压住了心头的火气,吞吞吐吐地提起了小韶。 他抱怨说,自从三十晚上的那顿年夜饭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就好像她在一夜之间突然从花家舍消失了……” “她并没有消失。”郭从年欠了欠身,将烟袋锅在床脚上敲了敲,“她目前正在公社一个专门的学习班学习。” “她是不是很快就要提干了?” “你猜错了。”郭从年道:“那是一个专门为落后分子设立的学习班。” “这么说她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 “没有什么错误。”郭从年迟疑了一下,又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掌握任何她犯错的证据。” “那你们凭什么去惩罚她?” “不是惩罚,你误会了。在花家舍,没有惩罚,我们从来不去惩罚任何人——当然,地富反坏右除外,而是让每个人学会自我惩罚。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镜子。小韶的哥哥就是一个例子,他是篮球队的队长,后来发了疯,这件事小韶大概已经跟你说了,我就不作补充了。我知道,你和小韶去年七月三日的深夜曾经在芙蓉浦月下泛舟,谈到很晚……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在花家舍,这是被允许的。” “这事你们也知道?”谭功达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当然。”郭从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得意,“你晓得,在花家舍,一切都是透明的。” “我不明白,既然小韶没有犯什么错,你们为什么要送她去学习班?” “种种迹象表明,她即将犯错。所以我们必须提前挽救她。古时候的中国人看待一件事,从来都是从‘机’上来判断的。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个‘末’就是‘机’。等到这个‘机’变成了‘势’,呼啸的西北风已不可阻挡,就像我们经常说的‘大势已去’。”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自相矛盾吗?”谭功达冷笑道,他抖抖地从烟盒中取烟,可烟盒早已空了,“你刚才说,公社不惩罚任何人,可你们仅凭着一点莫须有的主观臆断,就把小韶给关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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