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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老太太看见姚佩佩一个人独自流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开始的时候又不好贸然相劝,等到中午歇工的时候,老太太去伙夫那领了一只白馒头,掰开一半递给她,这才说道:“闺女,凡事你要往宽处想。碰上过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来。心硬起来,没有什么事过不去。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叫日本人打死了,一个死在朝鲜,剩下的一个几个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说像我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唉,熬着呗。”

  说完,老婆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姚佩佩又只得反过来劝她。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说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个人又悄悄地溜到家中,上了阁楼,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家,就嬉皮笑脸地对姚佩佩说:“咱们谭县长这回可真是乐不思蜀了呀。”

  佩佩笑道:“别说,这个成语用在这儿很贴切,看来你总算开窍了。”

  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上去很得意。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道:“人家谭县长本来就是为了这门亲事而来,嘴上说来工地劳动,跟过去的皇帝亲耕一样,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在丈母娘家热乎几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们两个。夹在当中,不尴不尬,碍手碍脚的。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梅城去吧。”

  小王随口道:“你这么说县长,真是以怨报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谭县长还专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问我说,佩佩怎么忽然头痛起来了,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替她瞧瞧。”

  姚佩佩听小王这么说,不知是真是假,低了头半天不作声,嘴上却道:“小王,你这个‘以怨报德’虽说用对了地方,却与事实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是什么白呀黑的,咸呀淡的,哪里有心思管别人的死活!”小王见她不相信,就拍着胸脯发誓赌咒了一番,接着又道:“佩佩,我怎么觉得,县长有点怕你?”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怕我做什么?我也不会一口吃了他。”

  “他倒不是怕你一个人。但凡年轻漂亮、妖里妖气的姑娘,他都怕。”说到这儿,一个人捂着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拧了一把,正色道:“你这张小油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的!”小王笑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没听说吗?咱们县长可是个有名的花痴呀。”

  姚佩佩眼珠子一转,忽然道:“等县长一回来,我就把你这句话告诉他。”

  小王吓得赶紧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摇又晃,连声求饶。姚佩佩罚他连叫三声姐姐,一声亲姐姐,小王只得依从。两个人正闹着,见孟四婶提着一只脚盆走进了厨房。孟四婶在脚盆里放了点热水,佩佩就坐在盆边脱鞋,同时推了小王一把:“你出去吧,我要洗脚了。”

  小王心里想,洗个脚还要把人赶出去,这是为何?又不是洗澡!刚走到门口,又被姚佩佩给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脚丫子长在你自己腿上,又没人用绳子拴着,你走好了。”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个人早早地起了床,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普济汽车站,坐第一班长途汽车离开了普济。

  6

  那天傍晚,夏庄的干部来到河堤上,请谭功达去喝酒。谭功达看见白小娴的家人也夹在其中,就有些不高兴,本想推托不去,可一想到白小娴,他的心又软了。自从今年正月他与小娴出了那档子事,谭功达一直觉得理亏心虚,在日记中大骂自己畜牲。好在白庭禹深明大义,从中斡旋,自己又一连给小娴写了六七封悔过书,才哄得她回心转意,勉强与他恢复了来往。今见小娴的哥哥白小虎与未来的丈人、丈母娘都亲自来接,若是执意不去,日后在小娴的情面上也不好交代,想到这儿,便回过头去看了看高乡长,道:“麻子,你也一同去呗。”

  高麻子平时就贪杯,一听说夏庄的人请喝酒,眼睛都有些发直,巴不得也跟了去。听县长一吩咐,忙道:“同去同去。”

  说完,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喜孜孜地搭着谭功达的肩膀,一路往夏庄去了。

  他们抵达夏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谭功达在那伙人的簇拥下绕过一片水塘,走进了一条狭窄的甬道。这条甬道极幽深,两边都是砖垒的高墙。到了尽处,忽见一座轩昂的旧式门楼,门前趴着一对石狮子,檐下挂着的三只大灯笼,被风吹得直晃悠。

  走到院中,豁然开朗。只见檐廊曲折,亭阁处处。只是天色已晚,隐隐绰绰地看不太真切。谭功达笑道:“这个衙门倒是比县政府还要气派许多。”

  白小虎一听,赶紧趋步上前,在谭功达的耳边介绍说:“区区乡政府,哪有钱来盖这么大个园子,这原是夏庄首富薛举人的私家园林。当年薛祖彦因组织反清的蜩蛄会,被满门抄斩,这所房子多少年来一直空着。乡政府的房子又破又旧,如今正在大修,今年春天才搬到这里临时办公。”

  谭功达道:“乡政府的房子修好之后,你们仍旧搬回去。这个园子日后建个学校什么的,倒也合适。”

  “那是那是。”白小虎一面说着,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个本子来记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一处精致的房舍前,四周花木荫翳,古树参天,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荷塘。听白小虎说,这处房子原先是薛举人赏雨的地方。几个人刚刚落了座,热气腾腾的菜肴就端上来了,白小虎就忙着给谭县长斟酒。

  谭功达因乡干部们“乡长乡长”地叫个不停,自己四下一望,并不见夏庄乡乡长孙长虹的半个人影,心中有些诧异,就随便问了一句:“你们这儿谁是乡长?”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乡干部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作声。半晌,一个年纪稍长的老者朗声道:“我们夏庄乡如今是白副乡长在主持工作。孙乡长身体有病,下不来床,已经在家中躺了好几个月了。”

  谭功达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问道:“孙乡长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谭功达忽然想起来,白小娴的父母第一次登门相亲的时候,她母亲曾提出让大儿子出来做官,被谭功达一口拒绝,为此双方闹得不欢而散。时隔半年多,白小虎居然已经在夏庄乡主持工作了!更为严重的是,乡干部的任免,要由县常委会决定,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谭功达转过身来,瞪着白小虎,道:“你的副乡长是什么时候任命的?”

  “今年春节过后,大概是二月中旬吧。”白小虎脸一红,嘴里支吾着。

  “谁给你的任命?”谭功达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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