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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可他怎么老皱着眉呀?”姚佩佩问道。

  “他们都爱这样。升了官,心里头高兴,可又不能让旁人看出来,只能狠狠地皱眉头。”有了这句话,姚佩佩再仔细看了看钱大钧脸上的表情:可不?简直是哀痛得就要哭出来似的。突然,只听得“呼啦”一声,全场起立。嘈杂的掌声,忽然变得很有节奏起来。原来是省领导在宣布完决定之后就要离场了。那个名叫金玉的人,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与主席台上的人一一握手,亲切话别。这个人因嘴角长着一个大痦子,再怎么笑,看上去还是有点凶。为什么所有的领导都有几分凶相?

  当他走到钱大钧跟前的时候,两个人的胳膊就像被胶水黏在了一起,像荡秋千似的摇晃着,连姚佩佩都觉得手臂发酸。她看见金玉附在钱大钧耳边说了句什么,钱大钧就仰直了脖子,朝会场里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随后,钱大钧又趴在金玉的肩膀上又说又笑,那领导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了笑,终于走下了主席台。可算是要走了!姚佩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料,这个人在谭功达、赵焕章等人的簇拥下刚走到门口,突然来了个急转身,向人群挥手致意。于是,疾风暴雨式的掌声又一次响起。趁着这个功夫,汤碧云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佩佩搬了一张椅子来,悄悄地说:“看你的腰还挺细的,屁股却这么大!挤得我直往下掉。”

  姚佩佩笑了笑,道:“中午我请你去清真馆吃饭。”

  “算了吧,”汤碧云道,“你就别逗我开心啦。”

  “真的。不骗你。待会儿会议一结束我们就去。”姚佩佩一本正经地说,“我上个月发的工资还一分都没花呢。”

  “去什么去?你忘啦,今天中午全体工作人员要在食堂集中吃忆苦饭。”

  一听说忆苦饭三个字,姚佩佩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这忆苦饭,半个多月前不是刚吃过一回吗?怎么又要吃了?”

  这时,谭功达等几个人在送走省领导之后,已经回到了会议室,在白庭禹的主持下,会议继续进行。

  姚佩佩在县里已经呆了两年多了,可对这里的工作极不适应。没完没了的会议、下乡、培训,数不清的表格、剪报和文件弄得她整天晕头转向的。姚佩佩最怕下乡了。有一次,她被派到梅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闹双抢”,站在齐膝深的水田里学插秧,倒是觉得挺好玩的。可等到她走到田埂上,看见自己的小腿上竟然趴着五六只肥肥的蚂蟥,其中有一只居然一半身子已经钻到她肉里去了!当即两眼一黑,一头就栽倒在水田里……她不知道这个县到底有几个乡,几个镇,多少个自然村,就连县机关到底有几个下属单位都没有明确的概念。她常常因为送错了文件而受到钱大钧严肃的批评。

  单单这些倒也罢了。可单位里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她能看得顺眼的。就连办公室一个普通的秘书都显得神抖抖的。你要跟他说句话,或问点什么事,人家不眨巴着眼睛把你琢磨老半天,是不会轻易回答你一个字的。可自己的那只手的确也犯贱,跟人说话时总爱在人家肩上拍两下。有一次,她差一点没把管收发的老童拍得背过气去。钱大钧为这件事不知道跟她发过多少次脾气了。姚佩佩又发誓又赌咒,暗中不知把自己的祖宗骂了多少回,从此变得沉默少语,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的了。可这样一来,钱大钧又说她看不起群众,独来独往,自命清高,小资产阶级倾向严重。弄得姚佩佩一生气,把手里的铅笔往桌子上一摔,像个疯子似的,冲着钱大钧哭叫道:

  “反正我怎么做都是不对的了?是不是?!”

  她这么一叫,把钱大钧也镇住了。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大钧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语来哄她,谁知佩佩不依不饶:

  “你不是要我不要跟人拍拍打打的吗?可刚才是谁拍我来着?”

  办公室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钱大钧也只得讪讪地笑。姚佩佩就知道刚才那句话又说错了,却又不知错在什么地方,心里又气又羞,只是拼命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来解恨。

  经过这件事,姚佩佩谁也不爱搭理了。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托着腮帮子,看着窗外的一棵大杨树,呆呆地出神。她觉得自己在县机关还不如当初在澡堂子里卖筹子自在呢。她一个人闷坐在办公室里,在那儿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想着想着就终于想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来了。有一回,姚佩佩在随钱大钧下乡的途中,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别的县都有县长,有书记,为什么梅城县单有县长,没有书记呢?”

  “书记是有的,”钱大钧道,“只不过他刚上任就病倒了,一直住在疗养院,因此你不曾见过。”

  “既然他生了病,不管事,为什么上面不另外派个书记来?”

  钱大钧想了想,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暧昧起来。他绕着弯告诫佩佩道:“假如我是你,不该问的事我就一个字也不会瞎问。”

  姚佩佩赶紧冲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县里每过两个月,就会对全体工作人员进行一次民主考评。考评的成绩就张贴在走廊的布告栏里。自打她来县里上班的时候算起,姚佩佩的名字每次都排在最末一名,每次都是“差”,或者“较差”。她只得过一次“中”。那一次得“中”,也不是因为她表现好,而是因为她得盲肠炎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

  无论她怎样卖力地工作,无论她怎样不要脸地看到每个人都谄媚地微笑,她的名字永远都准时出现在布告栏的最后一位。到了后来,她索性懒懒散散,破罐子破摔,不去管它了。

  终于等到一天,她在布告栏自己的名字下面看到了一个“垫底”:汤碧云。眼前不由得一亮,暗暗在心里笑了半天。心里那一阵畅快,就别提了。可笑完了以后,转念又想,在县机关,竟然有人比自己还差,这个人想必一定十分优秀。心里不禁暗暗地就崇拜起这个人来。这一次,姚佩佩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咋咋呼呼的到处打听,免得人家看穿了她的心迹,说她搞小山头,自甘堕落。她利用往各个单位送文件的机会,明察暗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一个被称做多种经营办公室的科室里将这个隐藏得很深的坏分子给挖了出来,顺带着还掌握了她的绰号:羊杂碎。

  姚佩佩找到汤碧云的那天,羊杂碎恰好被她的一个顶头上司——据说是一个长着黑笃笃小胡子的老处女骂了个狗血淋头,正坐在办公桌前哭鼻子呢。姚佩佩把她叫了出来,把自己单位里的每一个人都骂了个遍,借此轻易赢得了汤碧云的信任。两个人就坐在大院里的一丛海棠花底下互吐衷肠。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一拍即合,彼此沆瀣一气,相见恨晚。

  我们是坏蛋。哈哈哈哈……

  我们是落后分子……

  我们是没人要的小屁孩……

  哈哈哈哈……

  因此……

  我们是朋友。

  两个人都觉得从此以后生活有了盼头。她们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们单位所有的人都起了一个外号。最后,姚佩佩颇为动情地表白道,要是汤碧云是个男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对方也表示,自己的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

  正这么胡思乱想,主持会议的白庭禹忽然叫起了姚佩佩的名字,把她吓了一跳。“正说你呢,”汤碧云笑着望着她。“恭喜恭喜,你也升官了……”

  姚佩佩仔细听了听,原来是县里的人事做了微小的调整:鉴于杨福妹升任县办公室主任,姚佩佩就被调到了谭功达的办公室,担任县长秘书,接替杨福妹的位置。会议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才散。

  在去食堂的路上,姚佩佩满腹忧虑、心事重重。怎么偏偏把我调到他屋里去?怎么这么倒霉!苦楝树和紫云英花地上的乌云不会移走……永远不会。汤碧云不停地跟她开玩笑,佩佩也不理不睬,汤碧云见她又在胡思乱想,就推了她一把,说:“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俗话说得好,官越大越好糊弄。”

  “什么呀!他的脾气也够大的。还有,这个人不太爱讲卫生,老远就能闻着酸味。”佩佩道。

  “这好办,”汤碧云一本正经地说,“你每天替他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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