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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此时海上无风,帐篷做成的简易帆毫无用处。季汉宇卷起袖子,双臂用力划桨,木筏便缓缓向前,驶向海平面的褶皱里。欧阳漓上岛时坐的是挂桨机船,与这木筏全然不同。小船船体密封,又有机械动力,往来海上,自是方便;而木筏漂浮海上,毫无依托,无风无浪尚且摇摆不稳,若遇风浪则危险加剧,这让她的心悬了起来。不过由于季汉宇操作熟练,海上只有微波,沿小岛行程数里之后,欧阳漓虽有些眼晕,但还是慢慢适应了。她见季汉宇吃力地划桨,心下不忍,有心上前帮忙。季汉宇便让出右边木桨,扶她坐定。欧阳漓双手扳桨,胡乱划动,不得要领,木筏左右漂移,水花飞溅,弄湿了她的衣衫。季汉宇耐心讲解,说双桨必须密切配合,才能借力向前。欧阳漓本就聪明,一旦静下心来,便能逐渐与他配合。随着二人心意相通,木筏顺利航行,欧阳漓虽累得双臂发麻,额头冒汗,但随着木筏行进,她亦感觉与季汉宇之间的裂缝,随着一桨一桨的划动,逐渐平复。

  木筏绕过小岛东侧,天气变得阴晦,太阳再次钻进云层,有海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季汉宇见时机已到,将帆扯直。海风一送,风帆鼓起,小筏顺风前行。飘荡之间,欧阳漓顿感一阵畅快,心头阴霾,消于无形。

  季汉宇不时用桨划水,矫正航向。小筏逐渐远离小岛,向黑白礁驶去。

  待木筏临近黑白礁时,欧阳漓回头一看,小岛已渐渐远去,而自己则与季汉宇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一种说不出的渺小与无助袭来。幸好海面还算平静,若是波兴浪涌,在这小筏之上,随时都有可能落水。欧阳漓虽常在都市里的浅池游泳,但面对深不可测的大海,心里没底。幸好季汉宇在她身边,若要让她一个人驾筏航行,就算情人礁上有无尽宝藏,她也不敢一试。

  渐渐接近黑白礁,季汉宇显得小心翼翼。这两尊礁石远看似情人执手,而近观则是两块巨石巍然耸立,若非远观时已在心中定位成人形,此刻呈现的景象,实在很难让人看出是“情人礁”。不过,天色虽然阴晦,但白色的石礁仍然白得耀眼,而黑色的石礁则呈黛色,二者相距,少说也有数丈,中间是一块陆地,居然长着青草和小树,捕食的海鸟在其间来回走动,间或有鸟飞起,俨然是一个小小的岛屿。

  季汉宇此时凝神收帆,待木筏靠近礁石,便撒网似的甩出绳子,试图套住凸起的礁石。如此几次,终于套住一块小石礁。木筏受力,筏尾左右摆动。季汉宇抓紧绳子,使劲收绳,木筏终于靠在礁石上。季汉宇先上了岸,将绳子绕石系好,再返身牵住欧阳漓,一起上礁。

  礁上怪石嶙峋,到处都是鸟粪。欧阳漓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将鞋穿好,季汉宇则提了砍刀,上了黑白石中间地带,四处张望。突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引得欧阳漓来不及歇口气,赶忙上前观看。

  原来,在两块巨礁中间,居然有一座石屋,被草木掩映。石屋仅七八尺高,一半是天然,一半经过精心修葺,半像山洞半像屋子,里间有七八平方米,地面用细沙铺就,正有几只灰色的小鸟扑棱棱飞出。

  欧阳漓亦大感惊奇。回想这两日盘桓的荒岛都无人居住,料不到这深海中的石礁之上,居然有座小石屋,当真是世间万象,无奇不有。她跟在季汉宇身后,小心察看,但小屋空空如也,除了石壁沙地,别无他物。季汉宇寻了些枯枝,清扫了已经干硬的鸟粪,干燥的细沙便完全露了出来,直可让人席地而坐。小屋原本是一个小山洞,看样子经过人工修整,凿平了石壁,铺了细沙,又在前面的石墙上打了两个孔通风,因此能够一年四季保持干燥。

  “看这石屋,好像有人住过。”季汉宇凝神思索,对欧阳漓说。

  “可是,谁会在这里住?比起我们住的那个岛,这石礁上等于是一无所有,怎么能住人?”欧阳漓大惑不解。

  “你看,”季汉宇指着靠里的地面,“这里有凿痕,形状很像一张床的样子。”

  欧阳漓借着射入石屋的光线一看,果然,左边靠石壁处,微微凸起两道石墩,被沙尘掩盖。此时被季汉宇用砍刀敲击,棱角渐次显现。若是放上木板,倒是一张床的模样。

  有了这个发现,季汉宇继续用砍刀拨弄。敲击之间,石壁上沙尘纷纷落下。欧阳漓眼尖,瞧见石壁上居然隐约有文字一类的东西,便伸手触摸。果然,她的手触到了越来越多的凹陷进去的文字。

  “汉宇,这上面好像有字。”她为这个发现惊喜不已。

  由于室内光线较暗,无法看清壁上到底写了什么。季汉宇出屋,寻了一些干柴草,束成火把,用打火机点了,再进入室内。果然,壁上确实刻有文字,可能年深日久,被尘土覆盖。此时经二人用干草拂去尘埃,文字便显现出来。文字是繁体竖排,显然用凿子一类铁器刻就,笔力遒劲。季汉宇将火把移近,小声念道:

  “粵人陳自銘、滇人李雲婉留書以紀念難忘歲月:

  公元一九四八年,我二人因患麻風疾病,被國民政府隨船遣至麻風病島,與同病之二百三十六人自給自足,以了殘生。我二人同病相憐,相識相知,暗生情愫,然遭難友排斥。島上成規,若我二人意欲結合,有火焚之險。衆意難違,我二人伐木成舟,夜渡此礁,誓死相守。天不亡可憐之人,黑白礁神憐我二人孤苦,賜以魚蝦為食,得以生存。數載得過,我二人戰風鬥浪,生食魚蟲,草衣洞屋,形同野人。十五年後,我二人之疾不治自愈,遂潛回麻風病島,然已人去島空。遇守島駐軍,言此病已可治療,病人皆悉數返鄉,欣喜萬分。特返此礁,跪拜黑白礁神,並留字紀念。一九六三年夏。”为阅读方便,壁上留字标点,为作者所加。

  因无标点符号,季汉宇结结巴巴地念完,回头对欧阳漓歉意一笑。而欧阳漓却沉浸在这个凄美的故事当中。壁上记述,不过二三百字,但这个故事却比她听到过的任何故事都令人动心。麻风病在建国前被认为无药可治,两个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在岛上相识相知,产生一段爱情,却被病友们阻挠,只得冒险到这个深海中的礁石上生活,其生存的毅力和对爱情的忠贞,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心。读完这则留言,欧阳漓不觉已是泪水模糊;而季汉宇也似呆了一般,直到火把烧着了手,才猛然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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