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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妇女们已经不唱了,集体瞪着老四海。老妈也不敢哭了,大叫道:“老头子,我知道你死得苦,可你不能缠着四海不放呀,他是你亲儿子。”

  老四海大为惊奇,谁缠着自己不放了?自己不过是觉得老爹不应该躺在木板子里。此时有个同姓哥哥从外面冲了进来,手举一条木棒,大喊道:“叔,小辈儿对不起你啦。”说着,木棒在老四海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老四海顿时瘫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半个小时后,老四海醒了。老妈搂着他的脑袋道:“娃儿啊,认识妈不?”老四海差点被气哭了,自己为什么不认识老妈呢?他本能地想说点别的,但看到老妈眼中的惊恐越来越盛,担心又要挨打。赶紧点头道:“认识,认识,您是我妈。他,他们为什么打我?”老妈这才欣慰地长出口气:“四海,你别恨你叔伯哥哥,他不是打你呢,他是打你爸爸的魂呢。”

  老四海是气得浑身疼啊,从小他就听说过这种死人还魂的事,看样子要么是胡说要么是有意报复。他没心思追究挨打的事,揪着老妈道:“我爸的事,家里有什么打算呀?”

  老妈说:“出殡啊。后天出殡,明天你去拜茶桌,谢谢叔叔大爷们帮忙。”

  老四海急道:“我问的是我爸死的事。”

  老妈奇怪地说:“我说的就是你爸死的事啊。”

  老四海是当代大学生,法制观念自然比一般人强些,叫道:“告他们,滥用职权,逼死人命。”

  老妈大瞪着眼道:“告谁呀?”

  这一来老四海果然没话了,对呀,告谁呢?告乡长、书记骗吃他们家的鸡,可二人以身试鸡,已经死啦。告腿子通风报信,嘴馋口烂,可腿子也钻进棺材了。告老景他们胡乱抓人,乱用职权,可那三人的确吃了自己家的鸡,吃死的,人家是例行调查,而且也没有任何警察刑讯逼供的证据,告谁呢?实际上老四海与老景是认得的,他知道老景一心想当个好警察,一心想为民除害,为人很正,应该干不出那等坏事来。还能告谁呢?告乡亲们把自家养鸡场烧了,告他们纵火?可人家是为了保一方平安,烧的是瘟鸡场。难道老爹就这么死啦?这就算是寿终正寝啦?

  老妈叹息着道:“人死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办丧事吧。办完丧事,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打头的骡子先受苦,儿啊,你就是打头的骡子,你可不能恨你妈呀。”

  第二天,老四海在族中老人的指点下,开始拜茶桌了。

  在中国农村,办丧事是件异常隆重的大事,有钱的要大办,没钱的苦撑着也要大办。办事的中心内容就是吃流水席,筹备宴席是需要人手的,于是街坊四邻都来帮忙,其实他们本人也是吃喝的主力。但中国人往往讲究个礼数,吃喝的事就当没看见,本人往往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但“帮忙”的事任何人都要牢记于心的,于是便多了一项拜茶桌的程序。拜茶桌就是向曾经鼎力帮忙的街坊们表示感谢,孝子扛着哭丧棒游街,邻居们在门口摆上茶桌,号称是慰劳。孝子看见茶桌就要跪拜,而且还得磕上几个响头。要是按老四海的心思,拜茶桌的手续干脆就免了,烧自家养鸡场的就是这伙人,凭什么要感谢他们?老妈说:“都是亲戚,都是亲戚。”于是逼着老四海去。

  老四海扛着哭丧棒,二弟捧着老爹的牌位,三弟抱着食罐,四弟、五弟傻子一样在后面跟着,大家浩浩荡荡地玩儿起了发丧大游行。

  驴人乡的乡亲们真给面子,家家门口都摆上了茶桌,老四海是逢桌就磕头,最后脑门子都成黑的了。那天大家整整折腾了大半天,又是放鞭炮,又是敲锣打鼓,又是跳大神,直把兄弟几人累得眼珠子都直了才算了事。此时的老四海,膝盖都弯不下去了,是让几个弟弟背回家的。

  一进家门,老四海便一头扎在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老四海的梦是一串接着一串,最后连自己梦见什么都不知道了。后半夜,二弟一把将老四海推醒,愣磕磕地将一碗凉水递到老四海面前:“哥,你喝吧。”

  老四海大是惊奇,自己的确是渴了,但二弟是怎么知道的?老四海把水喝了,然后揪着二弟问:“你咋知道我渴了。”二弟不名所以地说:“是你自己说的。”老四海说:“我睡觉呢。”二弟摸着脑袋道:“难道大哥是说梦话了?”

  原来老四海真是说梦话了,他在梦中揪着二弟道:“二弟,你帮我扛着(哭丧棒),我喝口水去。”二弟信以为真,赶紧给老四海倒了一碗水。

  喝了水,老四海睡不着了,他想起师兄来了。今天中午就是二人打赌的时刻,可上午要去给老爹下葬,哪儿有工夫搭理他呀?老四海当然不愿意再与那个骗子有什么瓜葛,但又放心不下树洞里的钱财,万一被那小子独吞了怎么办?后来他一骨碌爬起来,从桌子下抄起一个老鼠夹子,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年轻人就是体力好,无论白天累得什么样,睡了一夜,精力便马上恢复了。老四海跑出驴人乡,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大槐树下。天还没放亮呢,老槐树如大山上生出的一堆儿小山,高大、阴森,沉默不语。

  老四海四下查看了一眼,树洞依稀,圆圈依稀,自己刻下的字迹同样依稀。不同的是神树上多了几条红布条,裤腰带一样将老树缠了个结实。老四海明白,这是善男信女们给神仙送的礼物,不禁大为高兴,自己的谎言果然奏效了。

  老四海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树洞,探到一半又缩回来了。他找了一根树枝,在树洞里扒拉几下,稀里哗啦的,果然有些物件而且没有危险,老四海这才把手伸进去。老四海几乎是惊恐地惨叫了一声,我的天,树洞里的硬币足足有两寸多厚,而且还间杂着不少毛票。老四海的第一个感觉是,妈的,我怎么没带个口袋来?然后他又憧憬起腊月二十三来了,那天南款的集更热闹,人更多呀!

  老四海身上的所有口袋都装满了硬币,他还专门腾出个上衣兜来装毛票,他估计这些钱得有六七十块,三个月的伙食费都够了。当老四海摸到最后一个口袋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只老鼠夹子,老四海狞笑着将老鼠夹子装好,然后平平稳稳地放进树洞。那个瘦子居然想当自己的师兄,下辈子吧!

  回家的速度慢多了,老四海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走起路来,身上哗啦哗啦地乱响,他双手托着裤子兜,一步一探地往前走。

  天蒙蒙亮,四野空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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