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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琛琛在家里哭得嗓子都哑了。所幸他只是哭,没爬上窗口往下跳,没动电源,没开煤气,没把自己弄出血来,这些徐海燕担心了一路的事都没发生。她一进门就抱起儿子哭成一团,她姐姐徐海霞在厨房里忙着给孩子热牛奶弄饭吃,看着表11点半了,孩子从早晨睁开眼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如果不是孩子急中生智按下电话号码储存键,如果丁文革继续不回来,徐海燕想到这里,不寒而栗,心里又痛又恨,恨不能马上把丁文革揪出来拳打脚踢。

  琛琛狼吞虎咽吃了饭,被大姨妈徐海霞又带回姥姥家,徐海燕却跳上公共汽车,今天她不找出丁文革来誓不罢休,她的耐心已经到头了。

  丁文革所有的哥姐家都找遍了,徐海燕都是没打电话直接闯进去的。自从丁文革他大嫂和张桂云大闹一场之后,丁家的人对徐海燕再不像以前那样顶礼膜拜了,简直把她当成水性扬花的潘金莲。

  丁文革统统不在。

  徐海燕又去厂里,看大门的老头儿说今天休息,丁文革根本没来。徐海燕断定丁文革在孙雪那里,这一想,她不但生气,更加无计可施。偏偏一只凉鞋的鞋带子断了,她只好坐在海信桥头的马路沿上,累得直喘粗气。

  其实,丁文革在延安二路小花园里,正看一帮闲人打扑克,离徐海燕不过200米。这里总是从早到晚人挤人,遛鸟的、下棋的、打扑克的、练太极的、跳街舞的、算命的,甚至什么也不干的,似乎全市北区的闲人都集中到这里了。空气中飘散着炸臭豆腐的恶臭,还有烤肉串的碳火味和劣质烟的呛人味。

  丁文革从工厂开始动荡后就是这里的常客,徐海燕心思不在他身上,当然不关心他的行踪。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平衡,几乎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被挤下社会舞台的人。这里有听不尽的牢骚,有失业后的玩世不恭,有几个月领不到退休工资的愤懑,有无法放下架子去做小买卖的无奈,比厂里的牢骚精彩多了。甚至连来这里揽活的暗娼,都敢冲着没谈成生意的民工的背影啐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跟打发要饭的似的,降到30块都不成!这活没法干了。”

  丁文革听着看着很开心,这里没有徐海燕给他施加的各种压力,没人逼他学习、找工作、挣钱,这里有比他更加落魄的人,他在这里才能找回点滴男人的自尊。

  来的时间长了,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在于,徐海燕们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知道该怎样调整自己,该朝哪个方向努力,知识给了她们应变能力;而丁文革们,对前途一片渺茫,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企业破产说到底就是人的破产,丁文革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痛切地感到,时代已经将他和徐海燕的距离越拉越大,他已隐约觉得失去徐海燕是早晚的事。这么想着,他的心里更不踏实了。

  其实,今天他的不踏实主要是为了儿子,接近中午时,他已在这里呆不住了。一大早出来他也滴水未进,儿子被他反锁在家里,徐海燕想到的可能发生的危险,他也想到了。一旦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就走,连马扎子都忘了还给那个遛鸟的老大爷。他觉得他的确干了件愚蠢的事,怪不得徐海燕老骂他脑子里少根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确智商不够。

  一进门他更吓了一跳,家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他屋里屋外大声叫着琛琛,邻居家、楼下的小百货亭,都问遍了,都说没看见。正在这时,他看见徐海燕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走来了。徐海燕一见到丁文革马上就不瘸了,她变成了短跑女飞人乔伊娜,踢掉了鞋,赤着脚向这里飞奔,50多米一眨眼就到了,然后,像百米冲刺一样,一头冲向丁文革。同时,一声尖叫伴随而来:

  “你干的好事!丁文革,孩子……”

  “找不着了,找不着了……”丁文革倒退了几下,突然转身往楼上狂奔。对,孩子丢了,老婆疯了,他要报警,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但是,他手上的电话被徐海燕一把夺下来,徐海燕大怒:

  “什么找不着了,你装什么装?琛琛在我妈家,你先说说你上哪里去了,你为什么把孩子扔到家里自己跑了,你说——”

  丁文革被徐海燕逼到沙发上坐下,听到孩子有了着落,他才松了一口气。但总是理亏,大气不敢出。

  徐海燕也坐下来,从找她奶奶的情人锁开始,她和丁文革从来没有机会以正常的口气说过话,今天,她要摊牌了。

  “丁文革,离婚吧,我够了,再这样下去,我受不了了。”

  “……”

  “我也不问今天你去哪里了,没有必要了,明天我去民政局要两张离婚介绍信,咱们各回单位盖章吧。”

  “……”

  “家里的东西我不要,房子也不要,我只要琛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他一个人锁家里等着出什么事,他才4岁啊。我想不到你这么不负责任……”

  徐海燕哽咽了,一想起她儿子饿了一个上午,她的眼泪就哗哗流下来。

  “好了,够了,别说了。”丁文革站起来,不耐烦地说。

  这一刻终于来了,离婚问题对丁文革还是混沌一片,正如他面临的失业问题,他找不出原因,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干耗,等待命运的安排,他不可能像徐海燕想得那么周全。

  他说:“徐海燕,你别想把孩子带走,琛琛是我们丁家这一代惟一的男孩子,是我们丁家的香火,何况,从小到大都是我带的。离婚可以,你不是老挂嘴皮上嘛,现在我成全你,但是,我告诉你,什么都可以商量,孩子——没门!”

  丁文革几乎把手指头戳到徐海燕的鼻子尖上,这一阵子他因为工作家庭样样不顺,心情郁闷,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更显粗俗,像长了绿毛的馒头,被扔进了垃圾堆,连拾荒人都不拣。

  徐海燕心凉到底了,她也懒得再争什么,但现在她隐隐觉得,一场夺子大战即将在他们两个家庭间展开,一旦被丁文革夺去了儿子,丁家是不会让她再见孩子的。等待她的将是愤怒、眼泪、骨肉分离。不行,孩子一旦落入丁家那帮没有文化的小市民手里,他的前途不是毁了?等到琛琛长大了,不是要变成另一个丁文革。不行,绝对不行!徐海燕也站起来,指着丁文革的鼻子尖,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孩子,要定了,就是上了法庭,我也要和你拼到底,琛琛,我要定了,谁想夺走他,我也告诉你,没门!”

  说完了,她打开衣柜,简单收拾了几件自己和琛琛的衣服,扔下眼圈发黑的丁文革,头也不回地走了。

  2

  徐海燕母子再次搬师回朝,回到娘家来住,而且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娘儿俩将整天待在家里。

  现在徐海霞想逃也没地方逃了,她妈已让她将租住的房子退掉,还说,现在她是正准备跟人家谈恋爱的时候,让男方知道她一个大姑娘不住家里,自己租房子住,岂不是名声不好,背景过于复杂。徐海霞也对东部那套房子留下了太多凄苦的回忆,所以很听话地退掉了。现在她搬到她奶奶生前和保姆住的房间,谁知刚搬回来,她妹妹和孩子也前脚后脚地回来了,徐家永无宁日。

  但是,即使这样,也无法挽救徐海霞的将来。人家男方通过各种渠道终于打听清楚了,徐海霞跟有妇之夫同居过,还堕过胎,男方二话没说就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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