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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小胖妞心领神会地走了。看着寒城母子的疑惑眼神,飘云解释道:“一个朋友,以前欠我顿饭。”

  回家的路上,飘云独自对着夜空发呆,显得心事重重。寒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直到飘云发出一声绵延的叹息,他才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头一次见她如此沉默,她以前有事,是从不瞒他的。

  飘云看着寒城清澈的眼睛,笑了笑,温柔地说:“寒城,抱抱我。”

  “现在?”他们正在马路上,过往有无数的车辆和行人,这在以前是绝对的禁忌。

  “对,就是现在。”飘云需要某种力量来支持自己,不是毁灭,就是拯救,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他们不过咫尺之遥,中间却隔了无数的劫难和尘煞。只有触摸彼此皮肤和血液的温度,才能知道,幸福曾经离他们如此之近,近得仿佛可以看到它甜蜜的纹路。才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觉,哪怕骗骗自己也好。

  寒城抱着她,旁若无人,璀璨的华灯,来来往往的路人,不过是他们的背景。他们深情的拥抱隔开了眼前的灯影摇曳,隔断了曾经的铅华岁月,将世界隔成了一座空城,只听到耳边的风猎猎地奔驰在浩瀚的苍穹之下,风尘之上。盛世繁华如同红颜身上的纤纤美服,一簌簌地抖落。

  飘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寒城几乎抱不住她。她柔声地轻唤:“寒城。”

  寒城轻轻地嗯了一声。

  飘云又唤:“寒城。”

  寒城笑了,把她抱得更紧,温柔地说:“不要怕,相信我,等我再长大些,变强些,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

  飘云抬头看着他,眼眸清幽如水,却是喟然一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记得我对你说过,这是诗经里最悲哀的句子。生死离别,那都是自然的事情,不由得我们做主。可是我们偏要说,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你说,这算不算黄粱一梦,自欺欺人?”

  寒城搂着她的肩膀往前走,低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你从来就不是这么悲观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愁云惨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了。”

  飘云在心里苦笑,天塌下来还要更好些,蛮荒世界,亘古宇宙,只留一个你,只剩一个我,我们是不是可以一夜白头,永不分离?

  看着寒城担忧的眼神,她努力笑笑,挽着着他的胳膊戏谑道:“还不是舍不得你吗?明年这时候,你就要去上大学了,校园里多的是清纯可爱的MM,只怕你快活得过了头,早把我……”

  寒城捂住她的嘴,凶巴巴地威胁道:“你再胡说,我现在就休学,天天缠着你。”

  飘云笑着告饶:“好了,不说了。”

  寒城松开手,飘云向前走去。他在后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知道她不是为了这个而愁眉不展。可是,她不愿意说。他也只有装聋作哑地糊弄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有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某些秘密,他触摸不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寒城晚上要打工,送回飘云就走了。飘云一个人上网,在QQ群里跟人天南海北地瞎侃。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她打了个呵欠,关掉电脑准备睡了。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午夜听着煞是可怕。

  飘云被吓得魂不附体,呆呆地看着电话,过了很久才拿起来。

  “童,童老师,飘云,是你吗?寒城,寒城他出事了。你快来救救他吧。”柳阿姨颠三倒四地说完,就泣不成声。

  飘云拿着电话,一时间丧失了所有的反应。

  她一直有某种预感,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狠辣无情,天翻地覆。

  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皮肤能感觉出露水的清凉。飘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大脑尽量保持清醒。

  事情来得很快。在寒城工作的那间网吧,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要寒城帮忙调机器,这是网管份内的事,寒城也没说什么。可他们总是挑三拣四,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接着就动起手来。寒城的同事发觉不妙,很快就冲过来把那些人隔开了,所以寒城只是被他们推了几下,没吃什么亏。那几个混混一看寡不敌重,也没怎么纠缠,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出门的时候叫寒城小心点。

  这种事在网吧不新鲜,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谁都没在意。可没想到,过了还不到五分钟,警察叔叔就登门拜访了。说有人举报这里有网管向客人贩卖摇头丸,大家当时就傻了,这可是大罪,弄不好要坐牢。所以当他们提出搜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寒城想,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搜就搜呗。却没有想到,那包五颜六色的小药丸就是从他外套宽大的口袋里翻出来的,整整一百颗。

  “一定是那些人趁乱放进去的。”寒城揪着头发懊恼地说。

  可是除了飘云谁能相信他?即使信他,谁又能救他?寒城十八岁的生日早就过了,这是刑事案,一旦定罪,他就算能把命保住,这辈子也毁了。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繁花似锦的前程。可这一切,马上就会变成水中月,镜中花,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牢狱之灾。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一夜,寒城的世界就已经山河巨变。

  飘云看着城市楼宇间一方狭长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像个绿色的苍耳,毛茸茸地挂在金属冷的灰白天壁上。城市的一切都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没有饱满热烈的颜色,所以你可以盯着太阳看,可是你看到的太阳没有光芒。

  不只一次幻想过寒城长大后的样子,他会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像所有闲散的大学生那样,将书包懒洋洋地在肩上,带着满腹的自信和莫名的优越感,徜徉在铺满鹅卵石的林阴小路。会被许多女孩子喜欢,或许在不可预料的某一天,他也会爱上她们其中的一个。然后,他会跟那个女孩恋爱、结婚、生子,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那是一个没有她的未来。

  与他的爱恋从开始就带着这种深深的绝望,可是又从绝望中开出花来。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却可以让她甜到忧伤的地步。

  那是飘云设想过的另外一种可能:

  母亲回家后,隋洋终有一天厌了她,她独自一人畅游祖国的清明河山。然后,停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教书,在某一个明朗的早晨,寒城披星戴月,不辞风雪寻她而来……他们站在红尘的彼岸遥遥相望,微笑着,所有的尘劫都已如烟散去,余下的只是他与她的地老天荒,心旷神怡。

  想到这里,飘云凄恻地苦笑。终究是奢望吧,这个世界几乎不合所有人的梦想,却也现实得不允许我们有太多的梦想。

  回到寒城的家里,本想说两句好话让柳阿姨宽心,却没想到,一进屋就看见昏倒在地上的人,苍白得像一堆雪。

  飘云从那一刻就知道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的确是至理名言。噩运和变故是一孪生兄弟,总是一衣带水结伴而行。

  还好发现得早,柳阿姨算是拣回了一条命。可是医生拿着X光图片对飘云说,病人的肺部有阴影,可能是肿瘤,如果不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

  飘云木了一下,问道,需要多少钱?

  医生推了推金边眼镜说,先交十万押金,多退少补。

  飘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走出来的,十万,把她拆巴拆巴卖了也不值这个价钱。

  怎么办?求亲问友?她童飘云何德何能,有这么富贵又视钱财如粪土的朋友。问隋洋要?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上大学那会儿,同寝的姐妹几个揭不开锅的时候,曾经窝在寝室里,合伙设计着抢银行。整个计划缜密细致,连逃跑路线都在地图上画好了,弄得跟真的似的。

  现在想想,飘云还真想给以前的姐妹打个电话,问问她们,不是说好了抢银行吗?到底去不去啊?不去也把计划书拿来让我瞅瞅啊。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一天之内沧桑巨变,噩耗接踵而至,连番的打击让人招架不住,连点喘气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穿梭在城市阡陌间的车辆和行人,人们自行其事,如同交错的铁轨,短暂的相遇,然后各奔东西。

  飘云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这个城市,这是一个沉郁的城市,一个漫不经心的城市,一个缓慢却不厚重的城市,一个难以滋生浪漫和优雅的城市,也是一个注定无法成全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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