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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CHAPTER 04单人照和双人照

  陈明然和苏亦好是一代人。这一代人从小也跟着高喊了几声主义,记事时家里也贴过毛主席像,上学接受的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四个现代化”、“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教育,时事政治学的是“经济体制改革”,是“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经济体制相结合”,是“以按劳分配为主体,其他分配方式为补充”,上大学则赶上了双轨制。

  一切都是双的,务虚和务实,狂热和理智,未来和现在,精神和物质。这个国家最近二三十年所经历的巨大变化由不断推陈出新的《宪法修正案》来体现。而这段时间正是他们的成长期,国家前进中的一切都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理想,也有务实,保守又摸索着前进,经济工作为重,但在强调经济的同时,内心里仍然留着一份理想的高傲。只是这高傲是暗暗地埋在心里,不常与人说。与前一代比,他们显然是缺少重量的,而与后一代比,他们显然又是缺少潇洒的。他们不太理想,也不完全现实。

  陈明然是A市人。A市,这个大城市,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家乡成了全国人民的家乡,人不断地往这里涌,外地人越来越多,本地人越来越宽容,原来户口为大家所设置的一切障碍似乎都变得越来越无关紧要了。随着人涌来的是钱,野地、小四合院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摩登的高楼大厦,一幢接一幢,天越来越窄,A市越来越大。小时候骑着自行车四处转悠,如今到哪儿似乎都要坐车或是地铁。桥修得越来越多,路却越来越堵,人们的脚步越来越匆匆,他这个土生土长的A市人也不得不努力拼搏才会有房子住,有车子开。

  陈明然心里有感觉,但他不是爱用语言的人,一切自在他心里。他只想做得好,他要求自己做得好,他十分努力,曾经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为座右铭,但从来没想过要超过一切人。硕士毕业那年,他本已找到了一份外人看来还不错的工作,可心里有些冲动,觉得似乎这不是自己的理想,在joural上看到几篇paper,作者是一位荷兰教授,他发了个e-mail过去,居然得到了回应,于是他就去荷兰做了该教授的research assistant,三年后拿了博士文凭回国。

  在欧洲的三年,他连留下来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他知道,这与他是家里的独子无关。他不想家,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他们是外国人,金发碧眼也不比黑头发黑眼睛更好看。A市与世界一流城市的差距不大,他虽然务实,却并不是特别的拜金或向往繁华。他回国也不是觉得有什么重任需要他来担当或有什么要他来拯救——这一代人的普遍思想——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去,因为那里是他的家。他忘不了闲来无事去前海溜达的惬意,冬天,北风刮过湖面,咬着冰糖葫芦,跺着脚,三五个人高谈笑闹,太冷了就吃个炒肝儿或是抱个烤地瓜——这种生活,阿姆斯特丹、伦敦或纽约都不会有,虽然,在现在的A市,这些基本上也是回忆了。

  他有机会就在全欧洲游荡,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他发现中国人的思维和外国人果然不同,我们是想着一亩地能产出多少粮食来能解决全国人民吃饭的问题,但荷兰人不是,牛奶和鲜花照样可以使他们生活得很好。他有时会笑,笑一不小心似乎就要被海水淹没的小荷兰,他的家乡不是,四季分明,春暖花会开,夏炎雨会下,秋高气会爽,冬冷雪会寒。许是他在国内基本完成了所有的教育阶段,他回国也并没有像有些海归那样觉得这也不适应、那也不爽。也许有不同,不同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觉得和出去前不同了,或许是眼界不同了。

  国内数一数二大学的本科和硕士、不是特别重点的海外博士,陈明然在外人眼里或许是受羡慕的,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A市生活的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他觉得无非都是换饭吃的本领,他喜欢,所以他会读,似乎仅仅是为了个过程。当然,这个过程也给他带来了收益,即进入AK,虽然硕士毕业的那份工作与AK比并不逊色,而且,只与生活有关而与理想无关。

  AK,世界五百强,他进入后也没有觉得自己因此而身价大增,有时他不愿和人说这些,因为外面的人会认为他们如何如何。他觉得身边的同事都是很普通的中国人,没有电视里、小说中或大家传说的那么小资,咖啡馆和西餐厅离他们也不是特别近,偶尔吃也就是吃了,只是饭的一种,没有那种特别的情调。大家只是忙,忙着工作,工作之外,多半时间还是会想工作,或者就是生活。

  生活都是一样的,无论你是谁,是小学毕业还是博士出身,是从商还是从政,是个体户还是大老板。

  对于爱情,陈明然的感觉也接近于此。他很少去想爱情,觉得很酸。他看不上下一代男生不是因为他们幼稚,而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很娘娘腔,天天把“爱”挂在嘴边。他自认为很男人,就像他每次听到《士兵突击》里钢七连连歌里的那句“踏敌尸骨唱凯旋”时会热血沸腾一样。他不怀疑爱情,却也不知道爱情在哪儿。可能我们这个社会已经失去爱情的基石,和平安逸的年代,没有动乱、没有生离死别,怎么考验爱情?他不挑,也不愿凑合,一晃就这个年纪了。一个人过累了,该找个伴儿一起往下走,能够背靠背、肩并肩的伴儿,能够让他起床时看见笑脸、难受时看见心安的伴儿,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

  眼下这个人,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她会是,只要两个人够坚定。

  苏亦好则是另一种人,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淡。她心里想的是“普通”二字——什么都要普通的,不想打扮得很招人眼,就连QQ上都没有特别的昵称也没有头像,不愿做哗众取宠的事情,一切能够看起来淡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但她看问题相当犀利,又是有言必发,不时充当着“出头鸟”的角色。她不想做第一,可她却见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好。她的能力出色,不求名利,可如果评奖不公平漏了她,她会反应很激烈——不是为物质,而是为精神,为了别人客观、正确的评价。

  苏亦好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她觉得中国的文化是写意的,韵味十足。书,她看中国的,上古的恣肆、魏晋的飘逸、唐宋的风流、明清的清新以及“五四”的东西贯通。画,她也看中国的,水墨画,淡远的意境可以让人想半天。她没什么才艺,人不光闪,也不崇拜闪光。她从来没想成为女强人,生活对她而言,最美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什么目的。她曾经一度想读博士,可因为畏于人言做“李莫愁”而作罢。她也曾想做个民间学者,研究研究她喜欢的东西,可又因自信不足而宣告泡汤。苏亦好总是在别人务实的地方务虚,又在别人务虚的地方务实。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复习,然后顺利地考上硕士研究生,硕士毕业虽然颇费周折,但终于找到了一份她时常觉得不满意但也不知道满意的是什么的工作。她不想有太多的钱,因为她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两室一厅的房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一家平安,老小都好,其他时间就是她的,做她想做的事情。她甘于做小凡人,平凡、快乐、内心平实的小凡人。按照张潮的标准,“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她觉得自己已然有福。在最普通的外表下,她有一颗我行我素的心——别人对生活的评判标准与她无关,她的内心足够强大,她的生活足够丰富,她不无聊,也不寻求外在的东西来寄托。

  毕业留在了A市,不是因为A市特别繁华,而是一种惯性——回去也不会找工作更方便。她在A市上了三年学,一直到要毕业时才开始对这个城市有点儿正面的感情,之前差不多是紧锁眉头批评气候差、人太多、太吵等。真正毕了业,她终于觉得这个城市有些可爱的地方,那就是这个城市的文化。

  A市和其他大城市一样,没有挡住现代化的脚步,冷酷的钢筋水泥代替了原来的各种色彩变成了千篇一律的面孔,可这个城市的文化却像胡同口的风,你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而且,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这种风与豪华的大剧院没有关系,与全世界知名的地标没有关系,甚至和那座象征着权力的建筑也没有关系。它在,并且无处不在。这,才是她喜欢的。

  每天在A市行走,苏亦好都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个城市中最普通最普通的一员,没有任何可以自傲的东西,很普通。对于爱情,她也追求普通。名人、有钱人离她太远,她从不羡慕,也自知做不了花瓶。让她委屈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不会削足适履,爱情是生活的一种,不会因为爱情而妨碍了生活。尽管如此,她还是有过一次恋爱史,折腾了她三年最终宣告失败,从此之后,对于爱情,一切转淡,或者是她成熟了。

  她有些欣赏革命年代那个以革命作为择偶条件的婚姻,不是羡慕他们投身革命,而是在那下面,一切似乎都那么顺理成章,没有琴瑟合鸣的酸气,却像阳光下的玉兰花儿一样,既朴素又美得深沉。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遇到这样的爱情,从现在看,是遇不到了。这个时代,谁还会相信这种爱情。她嫁他,出于冲动,只是嫁了而已。

  以上便是两人的单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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