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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回去后,萧君进厨房做饭。安安怕成微说,躲进客房去看电视,他现在每天按时收看奥特曼。成微倒在书房的椅子上,灯也不开,独身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烟雾盘旋不去,闪着红光的烟火,夹在手指上仿佛是一朵暗夜中盛开的花,乍隐乍现,诡异难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旧事,有一次他送酒精过敏的萧君回家,半道上下了车,也是这样站在不着边际的黑暗里,连续不断的抽烟。萧君在车里喃喃低语,当时听不出来,以为她头痛难受,忍不住呻吟抱怨。现在重新想起这件事,忽然明白过来,她一直叫的都是“乔其,乔其,乔其……”,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隐忍的很辛苦是吗?讽刺!天大的讽刺!为什么现在又清醒过来了呢!连续不断的呓语——不!简直就是咒语,下了诅咒,贴了封条,他怎么解都解不开!

  前尘往事一开了闸,拦都拦不住,滔滔不绝的流了出来,过滤得周身的空气又沉又重,又湿又凉。他第一次见萧君的时候,她还应该还是个学生吧。想一想,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么多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了。可是到底得到了什么呢?痛苦总是多于甜蜜,可是却掩盖不了那仅有的一点暖意,怎么都掩盖不了,不然也撑不了这么许多年——应该继续撑下去么?他和陈乔其在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却互不相让,只能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如果没有陈乔其,他和萧君一定可以白头偕老,幸福美满,一定可以的。可是陈乔其一定也这么想的吧。嫉和恨像一条邪恶的毒蛇,在肚子里渐渐养大,慢慢的吞噬你的五脏六腑,令你变的丑陋不堪。

  他闭着眼睛还没有想完,安安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摇着他的腿喊:“爸爸,吃饭了!妈妈做了油焖大虾!”乐颠颠的拉着他出去。赵萧君给安安剥虾壳,老是被戳到,手指尖疼的厉害。成微忙制住她,说:“我来吧。”他经常在外面应酬,吃这些东西是老手了,三下五除二熟练的剥下外壳,手指上只沾了一点汁,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安安一直缠着他,吃的兴高采烈。赵萧君说:“安安,自己吃,爸爸还没吃饭呢!”他没说话,剥了一只大虾放在她碗里。赵萧君仔细咀嚼,却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吃完饭,安安说困了,不知道陈乔其又带他上哪了,这么早就吵着要睡觉。赵萧君先带他去洗澡。成微走进卧室,到处翻抽屉,不知道护照放哪去了。转头看见床头和床头柜的缝隙里像有什么东西,用长夹子夹出来一看,却是一张报纸,登载了齐成的危机。旁边还有几个电话号码,写着什么刘政委,崔行长的名字。他忽然坐倒在床上,锥心刺骨,恼羞成怒之外,更多的是难以忍受!最不能忍受她知道,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所以今天才表现的这么异常?她说她的车子送去保养了,可是明明停在车库里!是哀叹?是怜悯?是不忍,是愧疚,还是其他?可是他要这些干什么!为什么不干脆将他蒙在鼓里?失败所带来的挫折颓丧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恼怒之极。

  报纸被他揉捏成纸屑,狠狠的丢在地下。中断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却是近的多了,所以那种痛苦越发清晰澄澈,像灯光倒映下镜子里的人,无一丝遗漏。背叛,嫉恨,卑微,隐忍,蛮横,强暴……,好的,坏的,丑陋的,不堪的,全部打回了原形,在里面打着旋来回上演,谁也瞒不了谁,谁也没有让谁好过。忽然有一丝隐隐的痛快,总有人陪着,不是他一个人,不是么?

  赶紧摇头——真是变态!可是马上又掉下来,摔的灰头土脸,满身伤痕。他想起傍晚时的情景,那种疼痛又重新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无所不在,像是体内本身就存在的一种生命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萧君就像镜子里的影像,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怎么都够不到,永远也进不去。就算撞的头破血流,到头来才发现,影像也随着阻碍的玻璃碎片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满室的狼籍和空洞。

  他忽然摔破了床头边桌子上放着的玻璃杯。赵萧君听到声音赶紧进来,疑惑的看着他,慢慢问:“怎么了?”他猛地站起来,说了声:“没事!不注意带下来的。”立即走出去了。赵萧君拿了扫帚进来扫起碎玻璃。

  成微进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杯白开水,然后递给坐在床上的萧君。她一仰脖喝了,问:“要睡了吗?”成微紧紧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渐渐觉得不对劲,他仿佛有什么很重大的事情要说似的。不由的坐正身体,问:“怎么了?”成微手里把玩着空玻璃杯,手上的青筋却一根根冒了出来。声调却不仅不慢:“萧君,我们结婚也有七年了吧?”赵萧君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默默点头。

  他转动着杯子,忽然又说:“你和陈乔其认识多久了?”赵萧君见他像平常聊天般的语气,也不好紧张兮兮的,尽量放松神情,想了想说:“我跟他从小一块长大的,认识他那会儿,他才跟安安一般大。仔细算起来,大概有二十年了。”说完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二十年?竟然就有二十年了么?她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乔其的样子,小小的人儿,漂亮的眼睛,倔强的神情——可是一眨眼,就有二十年了吗?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转眼间,她已经老了。那不是很分明的事吗——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了,怎么都去不掉。

  成微没有说话,气氛有些低沉。过了好久他又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学生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爱着他吗?”赵萧君没想到他突然间会问这个问题,惊恐的看着他,吓的简直说不出话来。成微却不肯放弃,径直盯着她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赵萧君蠕动嘴唇,仿佛要说什么,溜出来的声音到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她没有回答。叫她怎么回答?这种情况,似乎说什么都是假的。不爱么?他不会相信;爱么?怎么可以这样说!就连不说话也是不妥当的,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头昏沉沉的,眼皮又涩又重。

  成微却是万念俱灰,再无幻想了——可不是幻想吗?存了这么多年的幻想!他想起她半躺在他车里喃喃呼唤陈乔其的画面,红着眼只觉得凄凉,沧海桑田,宇宙洪荒般没有尽头的凄凉!仿佛有一把犀利的剑交到他手上,命令他心狠手辣的斩断眼前的一切。他无力的挥一挥手,像是一种告别的仪式,苍凉而无奈,一切不再回来了!声音疲惫的像是从脚底慢悠悠的钻出来:“我再爱你,也抵不过你们二十年的时间!”赵萧君勉力抬起头看着他,眼角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整个人昏沉的更厉害,甚至说不出话来,眼皮重若千斤。

  他伸出手拭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缓缓说:“知道一脚一脚踩过来的是什么吗——那是时间,过去了就再也流不回来。二十年!多么可怕!简直像一团死结,一场噩梦,纵然你能醒过来,世界上的事也已经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二十年了。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一段话像是用铁钉硬生生砸出来的,沉痛无比。赵萧君在失去意识前,隐隐约约记得他说“既然这样,我要走了”,就此昏睡过去。

  成微扶着她睡下来,捋开粘在面颊上的乱发,然后说:“我要去美国,从头开始,全力以赴,重新获得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齐成一定会重振声威的!”齐成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是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尊严。他握紧拳头,像在对天发誓——或者根本就是对着她和他自己!他是麻省理工毕业的,那里有他许多的朋友。齐成的创业也是获得那里的支持。

  赵萧君是完全听不到了,沉睡的时候这么的安静柔顺,似乎此刻完全属于他。他不想再看见她流泪,就因为眼泪,他才记住了她,才牵扯出这么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于是他事先在那杯水里放了两粒安定。既然要走,就要走的干脆决绝,头也不回。不然心肯定会软。可是她还是流泪了,成微头埋进她肩窝里,阵阵痛彻心扉。心里仿佛又动摇了一下,他立即站起来。打开箱子快速收拾东西。

  五年前,她刚从老家回来,他也是这样趁她熟睡时离开的。可是今天,是不会再回来了。一切不再重来。

  赵萧君头晕脑胀的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太阳已经斜穿进窗户了。吓了一跳,自己竟然睡到这么晚!而且一点都不知道!掀开被子总觉得房间里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来回看了一眼,才注意到成微的大衣和箱子不见了。打开衣橱,常穿的衣服也不在。她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忽然有个声音在回响“既然这样,我要走了。”他声音平静的这样骇人,令她坐立不安。

  重新坐倒在床上,转头看见桌子上压着几张纸,摆放的位置十分醒目。她似有预感,颤巍巍的捏在手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已经签字了,只等她落款。旁边还放了一张便笺,短短几行字“萧君,我走了,去重整齐成,不想再回来了。你要保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附:安安,我先送他去幼儿园了。”龙飞凤舞的字体,依旧掩藏不了压抑的伤心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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