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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往事如烟。

  她与他同唱《游园惊梦》,杜丽娘、柳梦梅的情爱通过水袖的相搭厮磨,配合舞蹈走步来表现得绾绻缠绵。先是以扬袖、翻袖来展现乍见的惊喜,接着以穿袖、搭袖传递两情相悦,直至“我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缠绕的水袖拉扯出一段连死亡都分不开的至情。皎洁的月光,在宣纸一般的云墙上,将摇曳的竹影筛成动人的水墨,就在此时,又添了一声青蛙自荷叶上跳入水中的响动。欣赏园林之境,不是用很细微、很淡然的心态,是无法进入角色的。欣赏昆曲,又何尝不是如此。要知道,昆曲唱演和欣赏的最佳形式,从来就是粉墙花影,笛箫鼓板,三五知己,花前品茗,梅下饮酒,箫竹盈耳,拍曲应和,情兴倍添。昆曲清唱和表演艺术,在它的形成阶段并非剧场艺术,而是园林里的艺术。她在美国的家中,也是植了一片竹,一池荷,粉墙上月影疏离,“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庄梦蝶拿来一件羊绒披肩替盛贻芳先生披上。

  盛贻芳先生恍如从梦中醒来。梦蝶,小时候我们常在这儿堆雪人打雪仗,七姑和七姑父特别喜欢我,我最淘气了。

  老先生说着,如少女般羞涩地一笑。

  庄梦蝶说,我和哥哥小时候也喜欢打雪仗堆雪人。记得有一年雪下的特别大,父亲领着我和哥哥在雪地里堆雪人,我穿一件粉红印花的棉褛,头上戴着妈妈亲手编织的大红绒线帽,用冻得通红的小手给雪人按上两粒黑炭当眼睛。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哥哥,在雪地里像一只撒欢的小狗,跑前跑后,上窜下跳,兴奋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武器,用一团团雪向我进攻,我也兴高采烈地应战,父亲也加入进来,一会儿帮我,一会儿又帮哥哥,我和哥哥联合起来向“叛徒”父亲猛烈开火。三人混战一团,打得不亦乐乎。

  庄梦蝶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又看见祖母抱着铜手炉,在窗口望着他们笑。

  祖母的头发白得像银丝一样,闪着华美的光泽,脸色白里透出红润,五官是那样的秀丽,合分寸。她美得很安静。在雪光的映衬下,她的容颜就像一尊白玉大理石雕塑,显得高贵,尊严而有质感。她穿着蓝灰对襟罩衫,立领,盘扣,戴着深蓝色的开士米围脖,脚上穿着黑色直贡呢四片瓦的棉鞋。

  祖母总是宽容地笑着,脸上洋溢着洞悉世事的祥和慈爱。总之,这完全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能看出来的,她不在市井中。光只是那美。她从来就是美的,难能可贵的是她把这美维系了一生。她的丰采神韵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流逝,她的矜持高贵是发自内心的,不会因世事的改变而改变。市井女人没有这样的美法。千篇一律的家常日子,慢慢地毁了所有的小家碧玉,使她们没有了出水芙蓉的清纯,身上沾满油烟味,声线变得粗糙,容颜枯皱得像干菊花。她的祖母却把金枝玉叶的绝代风华演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时,祖母每天读书看报。冬天,在天井里晒着太阳,戴着老花镜看恩格斯的《哥达纲领批判》和《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老太太还爱看鲁迅先生的文章,最爱看的一篇,题目是: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

  盛氏的祖宗积德很厚,他们的子孙就举行了两次“收复失地”的盛典:一次还是在袁世凯的民国政府治下,—次就在当今国民政府治下了。

  民元的时候,说盛宣怀是第一名的卖国贼,将他的家产没收了。不久,似乎是二次革命之后,就发还了。那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袁世凯是“物伤其类”,他自己也是卖国贼。不是年年都在纪念五七和五九么?袁世凯签订过二十—条、卖国是有真凭实据的。

  最近又在报上发见这么一段消息,大致是说:“盛氏家产早已奉命归还,如苏州之留园,江阴无锡之典当等,正在办理发还手续。”这却叫我吃了一惊。打听起来,说是民国十六年国民革命军初到沪宁的时候,又没收了一次盛氏家产:那次的罪名大概是“土豪劣绅”,绅而至于“劣”,再加上卖国的旧罪,自然又该没收了。可是为什么又发还了呢?

  第一,不应当疑心现在有卖国贼,因为并无真凭实据——现在的人早就誓不签订辱国条约,他们不比盛宣怀和袁世凯。第二,现在正在募航空捐,足见政府财政并不宽裕……

  祖母看到这儿总是笑出声来,她说鲁迅先生真是一个幽默的斗士。

  祖母躺在那把红木摇椅里,摇椅靠近窗边。不读书时,她会立在窗边久久地看着窗外。窗外的天井里有三棵树,一棵石榴,一棵柿子,一棵腊梅。石榴树柔弱得很,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妇人,结的小石榴倒是很好玩的,黄绿色的皮很光滑,剥开来看里面亮晶晶的,真像旧时人形容的美人洁净的玉牙。柿子树颇有几分伟丈夫的风采,树干笔挺刺向天空,结的柿子不大,但很清甜,那时一到柿子熟,一些顽皮的小孩和贪嘴的大人总会去采,或是直接爬上树去采摘,或是用竹篮绑在竹竿上,前面再用铁扦子弯个钩,在树底下勾摘柿子。

  那时听到楼窗外人们喧闹着采柿子的声音,祖母会推开窗,对躲在树丫枝上的人,用夹着上海口音的苏州话说:勿要才(全)采脱,靠近窗盘的两三只挺(留)了嗨,让我看看。梦蝶那时真弄不懂,看有什么看头,还不如采了吃掉,因为看不了几天,它就熟透掉到地上,一滩烂泥,不好看也不好吃了,反倒可惜。井边那株虬枝突兀的腊梅,是祖母的最爱。下雪天,祖母要下楼去剪梅花枝,父亲怕雪地路滑,就代她去剪。祖母站在窗边,指指点点,直到父亲寻到几枝姿势特别好看的才罢休。梅花插在盛井水的瓷瓶里养起来,屋子里就有了一幅图画:满屋是雪映进来的光亮,非常明洁,桌上是很好看且幽香阵阵的腊梅。明净的屋里到处飘荡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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