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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节

  在郝乐意十五岁的春天,宋小燕决定带她回青岛,因为郝乐意面临中考,必须回户籍所在地。可宋小燕却又不舍得把陪了她十几年的缝纫机、扒边机等扔在潍坊,因为回青岛以后她还想干老本行,托运吧,破破烂烂的太多,花钱少不了,雇搬家公司运吧,更贵,正好有邻居开货车在潍坊和青岛之间来回贩海鲜,两家相处也不错。宋小燕一犯难,那边就主动接了茬,说再去青岛拉海鲜的时候给她捎过去行了,宋小燕觉得这主意不错,索性连车票钱也省了,反正东风货车的驾驶室能坐三个人。

  可是,宋小燕到底还是没回到青岛,货车在半路上翻了,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水库,如果不是宋小燕从驾驶室的窗户把郝乐意塞了出去,后来的故事,就都没了。

  然后,悲伤而绝望的郝乐意在一个离青岛只有九十公里的县级市的殡葬馆里,等来了郝多钱和他的老婆贾秋芬,抱着宋小燕的骨灰盒回了青岛。宋小燕用短暂一生奋斗来的家当,都沉在了峡山水库。郝乐意是她和郝坚强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而凄凉的遗产。

  从见着郝乐意到接她回家,郝多钱看她的目光,始终没多少温度,因为郝乐意的眼睛和宋小燕很像,一看郝乐意,他就会想起宋小燕,是的,尽管宋小燕已经死了,可他还是无法原谅她,觉得她是个脸皮很厚的风骚女人,如果不是她,郝坚强一定不会死。

  郝多钱担心郝乐意的脾性会像宋小燕,其实,宋小燕也没他认为的那么不堪,他对她的恶感,更多是来自于因为她,郝坚强抛下他和母亲离开了青岛,客死异乡。

  越来越老的郝多钱,越来越信命,在坚定地认为宋小燕是个不祥的女人之后,又觉得郝乐意身上也笼罩着这么点意思。是的,有人说过,打小就父母双亡的孩子,命毒着呢。所以,他对郝乐意的不怎么亲热,更多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就像和传染病人做邻居,总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病菌就会翻墙而过,纠缠上自己。

  郝多钱想好好活着,看着他最宝贝的闺女郝宝宝长大成人,现在,他已人到中年,还经常喝大,每当夕阳西下,他就会咬着一根烟,端着一杯散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回想当年,想得眼睛潮湿了,他的人生,就是从郝坚强离开青岛那天开始走下坡路的,从那以后,他所有的理想都坍塌了,因为他的支柱郝坚强不在了。

  老了的郝多钱,看上去冷漠而市侩,如果说他内心深处还有柔软的话,那就是当他看见女儿郝宝宝的时候。

  郝宝宝比郝乐意小三岁,正读小学六年级,长得不是一般好看,好看得经常让郝多钱怀疑是不是在医院抱错孩子了,要不就是贾秋芬不知从哪儿给他打捞了一野种,要不然,就凭他和贾秋芬的底子,怎么可能生出个好看得让他提心吊胆的女儿来?当然,这些都是他喝醉了之后自说自乐的醉话,谁要真敢跑到跟前说郝多钱,你闺女长这么好看,到底是不是你的种啊?

  郝多钱能一拳揍下他门牙来。

  这事发生过,是一邻居。夏天凑一块喝啤酒吃烤肉,仗着熟,喝高了就嘴冒出这么句醉话,郝多钱二话没说,一拳上去,两颗门牙落了地。当然,后来邻居去镶了俩烤瓷牙,挺贵的,钱是郝多钱掏的,和这邻居也没结仇,倒是偶尔在胡同里开玩笑说,谁的牙坏了想拔掉镶假牙的话,就去找郝多钱,只要说句闺女不是他亲生的,拔牙和镶牙的钱就可以都让他包了。说归说笑归笑,毕竟郝多钱拔牙的方法太疼也不体面,也就没人愿意省这钱。

  第4节

  郝乐意寄居在叔叔郝多钱家备战中考,马跃同学也在备战高考。

  每天放学回来,郝乐意都要帮贾秋芬做家务,不让都不行,默默地做,也不吭声,不管什么都做得头头是道,让贾秋芬看得心疼。她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数着呢,夜里就和郝多钱说,不要对郝乐意沉着脸,毕竟那是他的亲侄女,在这个世界上她也就他这么个至亲至近的人了。郝多钱装听不见,哼哼地打呼噜,再看郝乐意的眼神,就柔和多了。

  尽管如此,郝乐意的家长会,还是贾秋芬去给开,所以,在很多年之后,当郝乐意想起母亲这俩字,脑海里浮现的是贾秋芬的样子,微胖,像上弦月一样的笑眯眯的眼睛,不管招呼谁,嗓子都晴朗朗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到她不喜欢的人。哪怕你刚打了她一巴掌骗了她一百块钱,她都不记得。郝多钱家虽然很小,可所有的衣服永远被她洗得有股阳光的味道,毛巾永远被她打上肥皂兑上咸盐洗得蓬蓬松松,如果说记忆里家的美好是有味道的,那这味道一定是在贾秋芬这样的女人手下诞生的。

  郝乐意没考高中,尽管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考得上青岛最好的高中,可郝乐意知道,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了,她不能再给贾秋芬夫妻增加负担了,他们也负担不起。贾秋芬工作的毛巾厂倒闭了,郝多钱工作的自行车厂连地皮都卖了,说白了,他们俩都是下岗职工,好在贾秋芬勤快,每天琢磨着花样倒腾点小买卖,多少还能进几个钱,譬如说秋天的时候她卖煮苞米,冬天的时候她推着大桶卖热腾腾的萝卜缨小豆腐,夏天的时候她卖茶蛋卖粽子。郝多钱心情好的时候也出去干点活,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是夏天,他很容易心情不好——就会提着一塑料袋散啤酒,边走边喝边骂骂咧咧,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二百万,郝多钱从塑料袋里喝散啤的技术很高,把塑料袋擎到脸的一侧,嘴吸住塑料袋的一点边,另一只手轻轻一托塑料袋底,再一捏,散啤就点滴不漏地喝到了嘴里,再鼓一下腮帮子,咽下去,大嘴一张,那个爽,给个皇帝老子的宝座都不换。提着塑料袋喝着散啤骂着街的郝多钱没人敢惹,除了郝宝宝。郝宝宝是郝多钱的一帖药,不管郝多钱犯混犯得多么厉害,只要她吼一嗓子,郝多钱立马就像点了卤水的豆腐汤子,静悄悄地就收敛了。

  因为知道贾秋芬的善良,更知道她一旦知道自己放弃考高中会难过,郝乐意悄悄报考了幼儿师范,虽然在本市,但可以住校,如果愿意,中专毕业后可以继续读大专,师范类可以免学费,这是郝乐意选择它的主要原因。

  同是这年9月,马跃到上海的一所高校报到。

  两年后,郝乐意中专毕业继续读大专,宋小燕留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郝乐意花得节俭,到读大专时,还剩几千,就不舍得花了,总觉得这笔钱上残留着宋小燕的汗水和气息,想留下来做纪念,于是,就开始了勤工俭学生涯,中午在学校食堂做小时工,晚上去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累是累了点,经济上倒也没紧张到哪儿去,偶尔的,郝宝宝从贾秋芬手里要不出零花钱,还能到她这儿打打秋风。

  校园才子马跃,以交流生的身份去了英国,并以优异的成绩把学籍转到了英国大学。此时,他的母亲陈安娜,已荣升为某职业中学的副校长,时间像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往前推进,而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时光依然遵照自己的秩序,不慌不忙地行走着,离他们的相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这期间,郝乐意拒绝了一个来自社会上的追求者,而她出落成标致美人的堂妹郝宝宝,在各色男人的频繁骚扰下,春心荡漾,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考败得一塌糊涂,最终只能进本市一家民营大学,专业是旅游管理。郝乐意觉得这专业有点不妥,没技术含量,就业竞争没优势,再就是如果做接团导游很辛苦,郝宝宝未必吃得了这苦,可郝宝宝就是喜欢,说她想当导游,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免费旅游。郝多钱说干个屁导游,他把姑娘生这么漂亮,不是为了伺候王八蛋的。

  郝多钱一直坚持女儿要富养,虽然他夫妻俩下岗了,可在吃喝玩上,从来不屈着郝宝宝。甭管紧不紧张,郝多钱每晚必喝五块钱的散啤,雷打不动,谁想给他断酒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可为了郝宝宝,他可以断酒,譬如说郝宝宝说同学们都去吃必胜客了,为了给郝宝宝省出一顿必胜客的钱,郝多钱能戒半个月的啤酒……总之,只要郝宝宝提得出来的要求,郝多钱都会想办法满足,哪怕借钱哪怕去卖血,贾秋芬担心照这样会把郝宝宝惯坏了。郝多钱嗤之以鼻,说惯吃惯喝惯着玩,不惯歪歪毛病惯不坏孩子。

  其实,惯着惯着,啥叫歪歪毛病,郝多钱也搞不清楚了,只要是郝宝宝提出来的,都是正确的。

  郝多钱的理念是,人这辈子,就是什么人什么命,比如说打小他就跑来颠去地给他哥当小弟,结果他哥死了他都没翻了身,走到哪儿人都拿着当狗腿子使唤;还有贾秋芬,也是活生生的例子,只要是她认识的人,她就没不照顾的,怎么着?老天就给了她个伺候人的命,嫁了穷兮兮的郝多钱,伺候完了婆婆伺候男人,还得为块儿八毛地伺候那些买煮苞米的买小豆腐以及买粽子的,生就一副贱相谁都不高贵你。所以,他算看明白了,人想要好命,得先自己端起好命的架子,郝宝宝的命,他要打小就往高贵里培养,家务活不许她沾手,该见识的让她见识,该吃的吃该玩的玩,只有这样,才能神定气闲,才能显得高贵,长大了才不会别人随便给点好处就迷了眼钓了心,这就是富养女儿的最基本原理:经得起诱惑,抵得住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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