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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林平从卫生间出来,透过卧室半开的门,看到妻子正斜躺在床上剔指甲。整张脸陈列在浅淡微茫的床头灯下,看上去是那样的了无生趣。这一瞥不打紧,林平只感到自己对很快来临的床第之欢失却了原有的兴致。他把换下的衣服塞到桶里,故意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一股有力的水柱突突地溅了许多水在水池外。

  妻子走过来,说夜深了,快睡吧。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我明天洗。

  妻子先躺下了,他刚一坐到床沿上,妻子的手就直直地从身后包抄过来,在大腿之间找寻,一把就握住了。那种老练纯熟略带机械程式的一松一放的抚摸,他生理上的反应远远胜过心理上的反应,他再也无法从容不迫的宽衣解带。但他还是拉灭了床头灯才迎上去与妻的躯体紧贴在一起。

  事后,他真的感到很累了。妻子却不想放过他,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肚皮上摸,他以为妻子还不尽兴,他说,我困了,明天早上吧。妻子说,告诉你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情,我四十多天没来例假了,说不定是有了。

  这一说把林平说得惊醒了,他翻转身来说,明天赶紧到医院检查一下。明天,医院除了急诊,看你那急吼吼的样子。好在黑暗中彼此看不清脸孔。如果妻看清了林平的那并无多少喜悦之情的表情,定有说不出的疑惑与失望。

  当一线极其狭长的光透过枣红色的窗帘直直探到床头柜上,林平睁开他仍略有些疲倦的眼皮,妻早就醒了,正望着那缕光出神。林平坐起来,燃起一支烟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很高兴。只是你独个儿在这边,将会受累。而且,以后办调动,就是两个人的户口,困难更,你我都得有这种心里准备。

  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所有的这些我都懂,都想过了。

  吃罢早饭,林平和妻子到他父母家去看望父母,父母同时追问他给妻子办调动的事。他只觉心里烦,便说,正在努力呢。父母又说如果困难太大,还不如你往回调,这样轻松些。这话让林平感到隐隐的不耐,便赶紧把话题岔开,说起一些熟人旧事,但说来叙去,母亲又叹道,与你一起长大的阿三,王五,他们孩子都上学了,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事情要干,不能再把你二十多岁该干的事情推到四十多岁,岁月不饶人。这才是铁打的真理。谁也倔不过。

  这道理林平当然懂,并感到了这道理施予他的压力。尤其是当他面对山妮与亚玲的时候,尤其是看到单位同事送小孩上幼儿园上学的时候。他刚分到南京时,同龄的同事大多还是单身,他们还一同饮洒,说些荤话,开下流的玩笑,还互相介绍对象—把各自熟悉或半熟悉的女同学走马灯似的拉来亮相,也有的就成了一家人。林平那时刚结婚,以旁观者的身份静观一慕慕恋爱序曲,也是很好玩的。林平与妻是在农场认识的,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考上了大学,妻子回城在电厂工作,就在四年大学生活的书信往来中,林平与妻不知不觉顺理成章地恋爱了。那是一种平静又轻松的恋爱,只是五年后再回想当年的恋爱细节,太平静顺利的恋爱在林平看来也是情感上一件不大不小的撼事。在林平走上工作岗位的那年春节,在父母兄姐的操办下,林平又水到渠成地成了丈夫。当了丈夫却又过着分居两地的生活。工作之余,他有许多闲暇来想各种各样的事情,顺着一线烟头,在缕缕稀薄的烟雾中,他居室里的窗就成了他各种各样或怪诞或明朗或隐秘或可笑思绪的进出口,那窗又像一幅立于场地上的慕布,任由他上演发生在潜意识深处的故事。有的故事很荒唐,又有哪个人在潜意识深处不渴望荒唐的故事发生呢?望着远处的楼群,这么一想,荒唐的念头便觉不荒唐了。

  人私下独处,便是面对最真实的自我。欲望蠢蠢欲动想象力跃跃欲试大显身手。闲暇时,林平幻想的是有朝一日很有钱干自己想干的事。小的近在眼前的幻想是如能有一场浪温的爱情故事发生,点缀调剂一下牛郎生活,又可丰富自己的情感生活。他甚至说不清他有这种念头时,山妮与亚玲是否已在他的视野中出现。或到底是她们的出现激发了他的幻想还是她们是他幻想的对应目标。他曾私下逼问过自己,但他说不清楚。

  林平 五 第一次天昏地暗

  三天假期过后,第四天,上午林平陪妻子到医院作了检查。吃过中饭,他对妻子说他超假了,得赶紧回南京,别忘了下午去取检查结果。结果出来了打个电话告诉我,他对妻子说。

  妻说给你煮几个茶叶蛋船上吃吧。林平说来不及了。我得赶紧走,扔下碗筷,洗了把脸,又对妻子说我不在身边,你自己要多多注意身体。妻子的眼圈有些红了。问他那你会么时候再回家来。林平在妻的下巴上摸了一把笑着说,什么,担心我不回家?

  林平没要妻子送他,妻依在门框上看他走下楼梯,只一个转弯,他就不见了。对着水池上方的一面镜子,妻看见有泪在自己的眼窝里翻转。看见下眼睑处的肌肉松驰地有些下垂。看见脸颊上有几处肤色比别处深。

  下了船,已是夜三点钟,空气有些寒意,穿过清寂的街巷,林平感到有些头痛,感到胸口有些发堵,因为只穿着衬衫,还感有些冷。回到城南自己的单间小屋,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也不知醒转了多少次,他知道自己是伤风感冒发烧了。想起原来上医务所开的感冒药还未吃完,晕晕呼呼地搜索出一瓶霍香正气水,喝下后,又倒头睡去。

  这一病不算轻,不只是简单的伤风感冒,还伴以食物中毒。吃药,挂水,林平请了一星期的病假。

  十天后,当林平出现在山妮的宿舍时,两人都吃惊于对方外表的清瘦。清瘦的山妮越发显得修长起发楚楚动人。从那时而低垂时而昂起向上的目光,林平读到了轻而淡的怨气,读到了想挥去但挥不去的思念还有种种疑问。林平病后的面容,下巴拉长了,脸色也有些苍白,似是很疲倦又似是为某种思虑所苦恼。

  他问三妮这段时间过得好吗,山妮说还好,接着又问他,你呢,你过得怎样,林平拿起山妮桌上的一支笔握在手上,走到窗前面对漠漠的夜色,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说,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山妮说收到了,那么简短的一封信。林平很开心的笑了。那种病后有些缺乏生气与活力的笑自有他的动人之处与不可低估的力。林平将手撑住窗沿—一个很悠闲又不失潇洒的动作。笑说着,我是曾写过一封很长的信给你,但我不敢寄,只寄短的又无关紧要的的信。

  山妮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为林平这话高兴。她从林平的目光中读到了爱慕的情意。她把林平病后的面容理所当然的认为是思念与忧虑合成的结果,在彼此的凝视中感到了两颗心被连接住了。

  山妮。林平轻轻地唤了一声,嗓音充满磁性略带沙哑又极尽温柔。山妮没有答话。她的头低了下去。山妮。林平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山妮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与林平的目光相接了。她为林平目光里所蕴含的情意感动了。在这感动里她感到自己抚摸到了世上最美好自己连日来一直渴望着的又烦恼着的称作爱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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