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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舅舅在家里休整了不到三天,就重新上岗了——他在他曾经工作过的地委办公楼斜对面一个小门面里摆了一个烟摊。这事又惹发了好一阵议论。我对舅舅一直怀着深深的歉意,曾经提出高薪聘请他到我的公司里任高级顾问,同时划拨给他相当数量的公司股份,舅舅接受了我的道歉,毕竟是我的愚蠢导致了他以那种方式离开工作岗位。但对我的馈赠却竭力拒绝,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为了理解舅舅,我曾经花了三天时间陪他在摊子上卖烟。那是两个人默默静坐的三天。直到最后一天收摊之前,舅舅才开口说话。舅舅说,每天看着过去的上级下级同僚,从那座高拱的大门里进进出出,或步行,或踩单车或坐小车,总感觉到他们无非是一条鱼一群鱼。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呢?没有了政治抱负和利益纷争,反而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的一辈子什么最重要?自由和健康,如此而已。

  舅舅说的那些鱼从来没有踱到或游到他的烟摊来买过烟。这很好理解,大家见了面说什么呀?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以前的同事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他家里去窜门,不是去叙过去的同事之谊,而是求他测字打卦。因为那会儿我舅舅测字打卦的英名已传得神乎其神。但我舅舅对于仕途中人总是有求无应,推说本日已打完三卦,有事明天请。结果人家第二天早早地来了,得到的却还是昨日那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了,我舅舅不跟当官的测字打卦。这反而使他在民间的名声更加鼎沸起来。我对他本来也不是那么迷信的,认为社会上关于他的那些传言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糊弄糊弄张家大妈李家大婶还行。

  舅舅帮人测字打卦是要收钱的,收多收少却很随意,以此作为摆烟摊的一种补充。这样过了几年,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国内开放B股市场你知道吗?在这之前,很多机构大户手里都有一点B股的筹码,那时候国内不能买卖,要有香港的居民身份证,或者到香港去做。可是B股市场长期低迷,我先后在里面投了千把万,感到有点熬不住了,准备悉数抛掉。行前我去看他,想带他顺便到香港去看看。他不想去,却主动提出来为我打一卦,打出的卦让我心里凉了半天,更加坚定了清仓的决心。”

  张仲平忍不住问:“打出来的是什么卦?”

  胡海洋说:“‘否。天地不交,否。阴阳隔绝、天地闭塞、上下不通。’B股市场还有什么救?我当时也没有说什么,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我起程刚到香港,舅舅的电话追过来了。他说,你是不是准备把B股全部抛掉?我说是的。他说,你错了,不仅不要抛,如果有可能还要进。我说,怎么,你连自己打的卦也不相信?他说,谁说不信?当然信。我请他作出解释。他说,六十四卦无所谓好卦坏卦,它教给人的其实是一种辩证法,你要问的事是抛出B股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得卦否,是对你原来已作决定的否定。天地不交万物不通,讲的是B股市场目前的状况,面对这种状况你怎么做却是另外一回事。我对股票市场只知皮毛,但我觉得国家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决不可能放任其低迷而不管。而且卦辞也说了,上九,倾否,先否后喜。有句成语叫否极泰来,有句俗话说黎明前的夜最黑暗,你自己考虑吧。”

  说完就挂了电话。他的话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拿不定主意。打电话想找他讨教,舅妈说你舅他睡了,以后再也不接我的电话。后来我征询圈子里朋友的意见,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人的意见是这个时候抛出是不明智的,已经被杀得伤痕累累了,再捡回来也不是全尸,不如先留着看看。对于再追加投资的主意却没有一个人赞同,说市场都这样了,还往里投钱呀?赚钱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不亏钱也是活钱变死钱,还是等于亏。但是我内心里有股力量却跃跃欲试,觉得应该信舅舅这一回,我在A股市场斩了三分之一的仓,换成港币,全部投到了B股市场,结果怎么样?刚过了不到一个月,政府开放B股市场的政策出台,我赚了多少?六七倍,最多的一只股票翻了十九番。后来有个传闻,说这个消息上面没守住口风,泄了密。但我敢保证,我在继续往里投钱的时候,唯一得到的启示,就是我舅替我打的那一卦。这事现在看似乎稀松平常,可在当时,我却被那些同行羡慕和妒忌得牙根直痒痒。什么叫江湖一张纸?这张纸薄薄的,却隔着生死和富贵。我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将舅舅奉若神明了。后来,我提出来要送他二百万,被他谢绝了。他说,我要爱财,还用等到现在?再说,如今你的表妹早就大学毕业了,也有了不错的工作。我要那些钱干什么?我在这里摆摊烟是一种生存状态,我要是收了你那些钱,我的这种生存状态就会改变,可我不想改变。瞧,老头子有意思吧。”

  张仲平说:“有意思,他的人生际遇落差那么大,做得到这一点还真不容易。噢,对了,上午你说到香水河法人股拍卖的事,说你舅舅也跟你打了一卦,叫井?”

  胡海洋笑了笑,说:“上钩了吧?看来我跟你测字呀,讲我舅舅的故事呀,没有白费功夫。你对《周易》开始有兴趣了,对不对?是呀,我舅舅是帮我,噢,不对,准确地说是帮我们打了一卦,叫井。《周易》第四十八卦,井: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

  张仲平说:“胡总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都是为这个井卦做铺垫吧?事态是不是很严重?”

  胡海洋说:“事态是不是很严重我也不知道,让我先跟你把上面的几句话翻译一下吧。卦辞的意思是说,村镇可以迁徒,水井却无法移动。井水源源不断,不会枯竭也不会漫涌而出,人来人往都是为了来这里汲水。汲水器快升到井口了,水还没有打出来,这个时候如果瓦罐子发生倾斜、损坏,事情就不会成功。”

  张仲平望着胡海洋半天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说:“你是说这件事情最终做不成?”

  胡海洋说:“从卦像上来看,确实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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