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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老人想支开儿媳,和儿子私下里说几句话。不管怎么样,哪怕相处大半辈子,做婆婆的总把儿媳当做外人的,更何况左家比起他们罗家,有钱得海去了。老太太在左祎面前总是不自在,有点儿战战兢兢的。她勉强笑了笑,对左祎说道:"小,妈想喝开水,水壶里还有水吗?"

  她记得开水壶里没水了,左祎果然立马站了起来,拿了水壶摇了摇,对老人说道:"妈,没水了,我去打点回来。"老人点点头,左祎便提了水壶麻利地出去了。病房里只有老人和罗哲明两个人。

  "哲明,妈发病的时候有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情?"老人马上问了出来,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很是自责和羞愧地看着儿子。精神病人发作的时候会失忆,记不得从前的人和事,康复之后,对于发病期间做的事有时候也记不太清。至于她发病期间做过的糗事,这十几年来,简直就是数不胜数。往事回忆起来因为难堪太让人痛苦,罗哲明却摇头说没有。

  两个人在医院陪着老人过了一天,到傍晚时,便开车回临安了。坐在车上,左祎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了,电台里放着一些老歌,歌声充满了回忆。罗哲明呆呆地坐在副驾驶位上,止不住回想起从前。

  他母亲第一次发病是在他十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读四年级,妹妹刚读书,六岁。他父亲是在他八岁的时候突然一夜破产沦为赤贫,然后不负责任地失踪了。在此之前,他们罗家是临安最富的人家,在大部分人都还清贫得只能吃酱油拌饭的年代,他们在城里已经买了两栋房,家里有两辆车,二十四小时雇着保姆司机。他母亲在一个事业单位的复印室工作,一个月六百块,而他妹妹上的贵族幼儿园一个月要一千二。家里的钱多到可以胡乱花,他母亲就是这样胡乱花钱的。那时候的生活就像掉在蜜罐里,有种晕乎乎的感觉。特别是隔了多年苦难的生活再回想起从前,从前的锦衣玉食,如今想起来就不像是真的,简直恍然若梦。在往后的清贫生活中,当临安其他的人家慢慢地也都富起来,疯狂地炒房买车,而他们罗家却为了学费生活费发愁的时候,他母亲在单位上总是对同事说:"我家先前很阔的。"只是这种说辞,在同事的耳朵里,未免很像鲁迅笔下那个阿Q了。

  罗母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罗哲明父亲破产并没有打击到她,甚至说,他父亲同时玩失踪,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也没有打倒她。最终打倒她让她变成精神病的,是他父亲破产后在外面彻底不归,在断续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里,据说他在外面又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他不回家,对他们母子也不负责。罗母曾经试着去找过他,但总是找不到人影。再接下来,哲明、哲琳慢慢长大,他们读书要花钱,而她一个女人家,只有六百块钱一个月,虽然事业单位的工作长久稳定,还能救她一命,但是事业单位就是这样的,稳定不会失业,可是当外面的人已经大把大把赚钱的时候,里面的工资却几年不见涨,仍然如蜗牛一样慢慢往上爬。她每个月都操心着钱不够用,再加上同事越来越有钱,开着车来上班,在办公室炫富,这样的今昔对比,她在左思右想里,终于受不了刺激,疯了。

  事隔多年,罗哲明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当时他十岁,在小学读四年级,晚上放学准备回家的时候,他舅就站在校门口,手里牵着他妹妹。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妹妹穿着红棉袄,衣服被他母亲用米浆浆得硬硬的,让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僵僵的,被绳子捆得笔直,就像两个粽子。北风像刀子一样刮人,他把两只手抄在棉袄口袋里,看着一筹莫展的舅舅,一步一步挪到他舅舅面前。

  妹妹的脸已经冻红了,静默在那里。他舅就对他道:"晚上住我那去吧。"

  罗哲明问起他母亲呢,他舅舅只说:"你妈生病住院了,这些天不能照顾你们。"除此之外,再也不肯多说。

  但是亲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对小孩看似维护,当面不说,可是在传递消息的时候却又非常的不小心,小孩经常能听到。罗哲明很快就在舅舅和舅妈聊天的话语里得知他母亲发疯住院了。

  他舅妈在房内对他舅说:"到底有多厉害,听说有的疯子一定要关起来,否则会上街杀人的。"

  他舅舅就烦恼地道:"把她单位的窗玻璃全砸了,一个领导被她用玻璃刺伤了,因为年终评奖她没得一个优,质问领导的时候,领导说她什么都不会,她受不了刺激就疯了。"

  第二天罗哲明上学的时候,一个调皮的男生凑到他面前,对他嬉皮笑脸地说道:"罗哲明,听说你妈成了神经病,是不是真的?"

  罗哲明默不做声,那男生就在他面前学着疯子模样又叫又跳,罗哲明再也无法忍受,就冲了上去,两个小孩扭打在一起。他赢了,可是那打败的小男孩从此看到他就叫他:"神经病,神经病的儿子!"一直到他考上大学离开家乡。

  而且尔后,只要是和同学起了争执,吵闹打架了,对方总是嚷他是疯子的儿子,这句话就等于是掐住了他的命门。罗哲明永远忘不了从小到大所受的那些屈辱。周末的时候,他舅舅带着他们兄妹去看了住在安定医院的母亲。母亲和从前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头发蓬乱着,整个人好像处在一种慌乱的光晕里,他就是从那时候起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神。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第一次发病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与后面反复发作的苦难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此后,亲戚对于他们家已经不热心了,每次他母亲发病,亲戚除了出力还要出钱,而且出力也还罢了,这些治病的钱却是打了水漂,永远不要指望收回来的。亲戚人人都有个家要维护,到了后面几年,亲戚看到他们都躲着了,他母亲发了病也无人出来主事。最惨的一次,他母亲疯病发作,脱光了衣服在街上打滚。他从学堂里跑出来,在大街上看到了,他母亲蓬乱着头发,一群人围着她,冲她扔垃圾,她呵呵地傻笑着,不理不睬。罗哲明走到母亲面前,对着不认得他的母亲呜呜哭泣。

  从小到大的生活,对于罗哲明来说,就是一条苦难汇聚而成的河流,人情冷暖,在十几年的生命里全部尝了一个够。他努力读书,渴望快点儿长大,离开这个让人害怕憎恶的地方。他妹妹却走向了和他截然相反的道路,读中学的时候就打架逃学,和混混在街上吸烟,成了一个问题少女。

  在罗哲明的生命中,自始至终一直对他不离不弃的只有左祎。只有左祎,对他一往如初,资助他给他母亲治病,供他上大学。因为她家有钱,可以由着她胡乱花。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可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罗家比左家有钱多了,可是自从他父亲出事之后,他们两个家庭差距就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左祎在告知她父亲要嫁给罗哲明的时候,她父亲鄙夷地说道:"门不当户不对,以后有你好受!"他们两家已经有了巨大的门第落差。

  车子直接开到了家,悄无声息地进了车库,左祎拿好手袋,对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罗哲明说道:"到家了。"罗哲明没有反应,左祎心里疑惑了,她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倾过身子来,对他关心道:"哲明,你没事吧。"她的声音软软柔柔的,就像街上等着出售的棉花糖,罗哲明却闪身躲开,推开了一壁车门,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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