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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别打了!别打俺儿了!求你——打死俺吧!反正俺也不想活了!传志,儿啊,你个憨熊咋不还手啊!”

  传志就是不还手。

  老太太急了,挣不脱,回脚踢大庆。

  “想打架啊?我可还手了!”

  王老太太干脆双膝一跪,磕头,“打出人命了!老爷,不要再打了!作孽啊……”

  绣花躲在楼梯口,吓得哆嗦,没敢上去。

  看情况差不多了,郁华清才过去把打红眼的外甥拉开,代表娘家人说话了:“王传志,这一顿打是你自找的,活该!你们结婚时我说过什么,你只要敢对她不好,我就让你好看!你偏不听,把她打进医院,打流产,你觉得她娘家人好欺负,不能怎么着你是吧?!小贼,我再给你说一次,何琳也是我们家娇生惯养的,有什么事自有她爹娘教育,你不能碰一根手指头!这只是一个教训。你们能过就过,不过吱一声,能死多远死多远!只要还有下次,你等着瞧好了,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为止!”

  然后三人丢下混乱场面,扬长而去。

  王老太太放声大哭啊,爬过去察看儿子的伤势,满脸鲜血,虾米一样缩成一团,可不是一般的重啊!

  “俺的儿啊——把俺儿打死了……”

  传志却翻转开,挣脱母亲,踉踉跄跄跑下楼梯,到大门口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手伸向外面寒冷漆黑的夜,悲苦地叫了声:“何琳……”

  第四章

  1

  何琳从医院转移到娘家,躺在一年多前出嫁的闺房里,眼泪纵横,思虑万千,对所谓的爱情,剥掉鲜艳、神秘和幻象,就像张爱玲所说,上面原来爬满了虱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深夜中看到一个分不出性别的婴儿,张着无助的小手,血淋淋地看着她哭泣。有一忽儿,她的心坠入深渊,陷入淤泥,像一条剖肚刮鳞的鱼一样,停止了呼吸和思维,再不愿醒来,在河床上慢慢变成化石。

  她满心疲惫和厌倦,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让疼痛的地方更疼痛,让懊悔的更懊悔,让迷失的更迷失,她只想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什么也不想面对,只求离疼痛更近些,让麻木的神经好好知道她失去了什么,甚至心里狂喊着:报应!报应!对她曾经幼稚的选择和单纯的一厢情愿的报应!

  传志每天下班都去岳父家看老婆,非常准时、虔诚,经常会抱着面容惨淡的老婆哭,说对不起她。

  经常被横眉冷对阴阳怪气的郁华清赶出来,“男子汉大豆腐,不一头撞死就凭掉几粒金豆管屁用啊?赶紧,赶紧,让何琳消停一会儿吧,媳妇哪有娘重要,媳妇又没生你养你,又没供你上学当京官,在这儿浪费感情!快点回大房子住去吧,没人跟你争跟你抢了,记着把你家七大姑八姨、邻居二姐的小舅子、家禽猪狗牛羊都牵来啊,三层呢,空着就白瞎了!”

  传志被赶出来,迎面碰上岳父。老何这老好人也不待见这曾经相当满意的女婿了,转身去了卧室。岳母郁华明更是拿着围巾和车钥匙冷着脸从一旁走过,眼皮都不翻,去学校了。

  传志受此冷遇,感到从未有过的悲痛和压力,突然之间他害怕失去何琳,害怕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害怕回到空落落不再有争吵和温暖的家。倍受折磨,他憎恨自己生在农村,有那么多的习俗去遵守,有那么多的压力去面对,有那么多的感情和物资债务需要偿还!何琳说得对,这一切像个无底洞!他憎恨自己的母亲,她有五个孩子,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把全部希望和注意力都寄托在她过去并不疼爱和重视的这个儿子身上?她太自私和功利了;他憎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看到他刚好过一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拥过来啃咬他,好像帮助他们是应该的似的!但——难道不应该吗?

  也许他最憎恨的是自己的贫穷和没有本事挣更多钱,贫穷让他失去尊严,让他内心敏感又脆弱,挣不到更多钱就得不到人的尊重,在危机发生时,也没有资本去挽回。

  他是个穷小子,工作一年多了,依然是个穷小子,岳母家的门槛依然高不可攀,他依然融不进这个都市里的高尚人家,他们就像撵只狗那样撵开他。

  传志心里涌动着无名的悲哀,本以为命运的轨迹改变了,现在才发现,可能又要返回原点。过去一年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并没有抓住本该拥有的东西。也许那种一直与命运抗争不服输的念头又涌上来了吧,极度悲痛失望又手足无措之余,心中又坚定无比地立起了这种信念:一定要把研究生念下来,一定要发愤努力挣更多钱!一定要把何琳争取过来,不让她家人看不起!这是当务之急的最高任务!

  何琳也是做着思想斗争,本考虑好了,一定要离婚,但她父母从最初的愤怒中平息下来后,却要她重新考虑:你们的感情根本没破裂,就要为了他的家人、他母亲离婚?!

  何琳也一直把矛头对准过分的婆婆,对准他的兄弟姐妹,觉得嫁的男人有这么一大堆负担也就够了,但这个表象下,是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现代家庭观念,他个人的家庭是他母亲大家庭的附庸,只要有需要就毫不迟疑地向大家庭供水,小家只不过是大家的蓄水池;他不是独立的个人,从来不是,他只是他母亲的儿子,是他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会下金蛋能捞取荣耀的一分子,他其他的身份也是从属的。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内心也认同这种观念。他拒绝过吗?没有,他只怕从属地位的他贡献少了还惹大家庭的重要成员不高兴。他人虽在城里,成了这个以物资为基础的发达城市里的一员,但内心还停留在农村的血缘、宗族的秩序和观念里;他是一个家庭的儿子,为那个家庭付出、牺牲个人都是值得的,他有责任为他的兄弟姐妹摆脱贫困而努力,这种责任使他潜意识里寻求一种助力来帮助家庭摆脱命运钳制的力量,而他的老婆甚至孩子都应该是这种助力的一部分。又回到原点上,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他大家庭里的一个小附庸,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在冬季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何琳终于弄明白了这一点,吁了口气,也从骨子里了解了所嫁的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像父亲一贯所评价的:他是个不错的青年,积极上进,脾气也好,踏实能干。正是这样外貌类似忠厚善良的人,可能做他的家人、他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受益更大,要做他的伴侣,却要正面承担他所有优良个性的负面作用。也许,一个无恶不作坏事做绝却对妻子一往情深的温柔男人更能博得一个女人内心的爱怜和敬意,博爱博不到身边最重要的人,才是问题。

  那天,何中天,郁华明,郁华清,三人都端坐在何琳房间里,就这件濒临破产的婚姻提出探讨。

  何中天说:“离婚这事很重大,你要仔细考虑好了。原则上我们没有决定权,但可以给你提个忠告:结婚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想太美好了。传志打你虽过分,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没把你家里的事情打理好……”

  郁华明不能同意,“传志的妈、怀孕的嫂子都住在她这里,你让她怎么打理?轰出去?这不就是轰人的后果嘛!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是两个人的观念差异太大,别看传志受了几年高等教育,也找到了工作,但很多关键的东西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所有的差异基本上都是他家人引起的,一个人很难摆脱伴随他成长的生活习俗,这往往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印记。我不觉得他能改变。现在何琳无论做什么,我原则上不反对,但希望你做决定之前,一定要考虑好,一定要将来不后悔!”

  该郁华清了,她坚持了她一贯凌厉的反对作风:“离吧,这种山沟沟里飞起来的草鸡也就我们家当成凤凰当作人才了,我自始至终还真没看出来他有哪一点出奇?老实能干?现在老实能干的孩子多了去了,没什么本事没什么盼头不老实能干行吗?积极上进,这年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优点,现在有几个孩子自甘堕落的?我早说过,嫁人就要嫁给富人、天才,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就是不能嫁给只会对你好的穷光蛋,弄到最后鸡飞蛋打,人家还分你财产!咱那套小楼现在四百万不止了吧,他妈的伙着他一家子白住了一年最后还能套走二百万!你们一大家子工作几十年了,多少年能存下二百万?我早说什么来着,婚姻这东西靠不住,让他们暂时住一下就算帮忙了,非很大方地贴出去!这下脸大了吧?”

  提到那幢小楼,老何夫妇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北京房价这一年多升值这么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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