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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别提那憨熊,靠不住!照他的话说,媳妇如衣服,不合适还能换,老娘可只有一个!如果媳妇和老娘只能选一个,他只能选老娘!否则别人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他自己!”

  “想起来俺死的心都有,说不上来的罪都让俺受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俺挨一顿。所以,这就是为啥青霞在婆家挨揍俺都不出面的原因,揍得轻,揍死她活该!让她贱!为人除害了。就是上次,俺看着她哭哭咧咧从门口过,马上就把传祥打发到前村玩牌去了。俺家的憨熊是个赌鬼,一看到牌桌就往前凑,比看到他娘还亲,平时也没少为这个打架,那天哪怕让他输两个也不能给他姐姐出气去!晚上,老东西到处找没找到她儿子,问俺,俺说不知道,你儿自己有腿,爱去哪去哪。老东西没办法,想让俺和她一起去青霞婆家说理,俺不去!最后老东西自己去了,拿了把锄头差点没把青霞婆婆的半个腚帮子刨下来——”

  何琳纳闷,“不是擀面杖吗?”

  “什么擀面杖,说擀面杖就像打着玩似的,谁也不当真。其实是锄头!人家老妈子在医院住了小半年呢,还报案啥的了,最后考虑到两人有了孩子,不能离婚,也不能让孩子娘蹲大狱,赔了点医药费,说了几大筐好话,不了了之。”

  何琳叹了句:“太乱了!不过她罪有应得,瞧她那样,一看就不是好鸟!”

  “不管好鸟不好鸟,反正这辈子她想有出头之日难了,婆婆到死都得在她头上压着;找了个男人吊儿郎当二百五型的,偷鸡摸狗,不走正道,还与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人家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吧,他偏去多走几趟,没见过这么不正经的东西,一百年出一个,就让她赶上了!要俺说,迟早的事,深牢大狱候着他呢!”

  “那个小虎子吧,真是应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心眼脾气随他爹,随得多像你都不知道!老的少的一窝子都是这样,纯半熟,你说她能好过到哪里去?盼都没盼头,活该!报应!”

  何琳听着这种咬牙切齿的诅咒,心里凉嗖嗖的,心想半夜婆婆会不会也这样念叨她?

  最后绣花喟叹:“何琳,还是你有福气啊,城里姑娘,能上学,上了中学上大学,毕业就能找到一个挣钱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住,还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婆婆和她儿子再吵架还有道理让你滚不?女人只有自己挣钱了才活得硬气,不再随时随地吃气。不像俺农村女人,活得苦,嫁到婆家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不被人当人看,半辈子都被婆婆和她儿子欺压着,什么时候到头啊,熬到婆婆这一盏枯灯灭了才有出头之日!唉,农村人真是苦死了,越是小地方,屁事烂事越多。这辈子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俺孩子上学,也供俺家大闺女,不能让她再像俺一样受罪,将来来城里上大学,在城里找工作,再找个城里婆家。俺农村人也没啥奔头,饿不死赖活着,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希望孩子长大后能体谅父母大半辈子的付出,能听话、能孝顺点……”

  绣花在琐琐碎碎地唠叨,何琳恍然醒悟,甚至惊慌失措,尤其最后那句话,这不是婆婆一路走来的足迹吗?你经历的所有苦难不是为了你自己,而只是为了你的孩子,所有的支撑和所有付出在人生的晚年都会变成向子女索取回报,索取一辈子的人生支付成本——绣花再辛苦也就是负责两个孩子,而婆婆曾经负责的是五个!

  不管怎么说,两人哭哭笑笑聊了那么多,感情自然近了些。回去的路上,绣花给何琳分析,为什么婆婆能迁就二媳妇:“一、你是北京城里的姑娘,传志是大学生,你也是,而她家是农村人,小门小户,在门第上她自觉比你家低,挑不出什么理来;二、你娘家是大户(何琳汗颜啊),婶子是大学教授,叔是公司领导,老东西心里怎么琢磨不知道,但不敢表面上欺负你;三、你陪嫁陪了一个楼,老东西财迷着呢,她想要东西也得先赔个笑脸不是;四、你看不上她,人老了都和正常人不一样了,也没志气了。你越对她好,她反而踩你,拿你不当回事,你要不拿正眼夹她,她倒巴结你来了;五、传志这个人比他哥有担待,到底是有知识的人,有自己的主见,不随他娘的筷子起舞。反正俺看到的是传志两头瞒,两头哄,尽力往好处劝,劝不好就自己两头受气。不像他哥从骨头里往外冒傻气,两头传,在中间激火,然后看着俺们开打!婆媳相处中,全指望中间这个男人了,他要撑得起来,有理论理,不欺不偏,婆媳再差能差哪里去?他要是没心眼和稀泥,这一家子就吵吵成鹅窝吧!”

  两人提着东西回到家,王老太太和她儿子正在忙午餐。

  “休息了,不工作了,都跑到哪里洋兴去了?那么大人了一点人事不懂,还让六十多岁的老妈子做给她们吃,养祖宗啊!想当年,俺年轻当媳妇时,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准备猪食喂猪,然后做一锅饭给一大家子吃。吃完还要下地干活,背着几十斤的药桶子给棉花打农药,哪像现在的媳妇这么清闲自在,愿意睡到啥时起就啥时起,愿意啥时吃就啥时吃,不让别人说一句,还要老婆婆做好端到桌上,筷子递上……”

  放下东西,绣花就进去帮忙了。婆婆出了厨房,看到有那么多衣服和食品,挨个方便袋里翻了翻,“啧啧,有钱了啊!还到大商场(习惯上把超市当商场)买这么多物件,穷日子富过,哎哟,这小件件——”老太太两个手指抖搂着一只花内裤,“好料子穿在外面人人都能看见,看不见的腚沟子穿这么好有啥用?两三块的小裤头有个换也就齐了,有俩小钱就会花在水漂打不响的地方!”然后又瞅了瞅孕妇奶粉,“这是啥呀老爷,面粉不像面粉,米粉不像米粉,像石灰,还贱不了,哼,狗窝里可能藏住油饼,净买吃了不拉屎的物件……”

  何琳正在喝水,冷冷地回她:“我买的,我挣的钱,送给嫂子!”

  老太太把东西扔在桌子上,“就你的钱多!”

  “钱不多,我就愿意买!”

  传志连忙出来息事宁人,“都少说两句,以后大家严格管理自己,不用管别人。”然后又左右开弓,先拿老娘下手,“娘,你管那么多干吗?她愿意买就买去,钱花完了就不花了,你操什么心?”

  老太太气哼哼地回:“一个女人得学会勤过日子、俭持家!”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我勤过日子俭持家,节省下的钱支援谁啊?我挣一个花一个才不心疼!”

  老太太拍打着膝盖,“儿啊,瞅瞅你挑的媳妇!瞅瞅!”然后转身奔向厨房。

  传志又转向何琳,这一弓还没发出去呢,所以明显郑重其事,“老婆,你能不能不像吃了枪子儿,遇着事就噼里啪啦爆炸?”

  “你才像吃了枪子了!你是挨枪子的!”

  “行,你能不能不像个刺猬,屁大一点事先把刺儿竖起来?老人一生勤俭节约惯了,看不得花钱如流水,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勤俭持家是本分嘛,哪里错了?”

  何琳反唇相讥:“结婚都一年多了,你倒勤俭持家了,但你勤俭下来的钱呢?填哪个老鼠洞了?”

  “不可理喻!”传志转身又进厨房,却被他母亲用力推了出来,“不用,外边待着等吃!咱王家的男人,有几个下厨房的?人家能等吃,你也等!”

  何琳根本就不给他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机会,噔噔上了楼。

  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她才发现自己凛冽的眼神,可能被绣花讲的一堆凌乱暴力的故事给吓住了,短时间内竟形成了色厉内荏的保护机制,其实心里面是害怕的,胆怯的,有一度还幻想婆婆会上楼来打她,老公也加入招呼她,她又能怎样办?也许打110,警察也就露露面,说几句,真正管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吗?

  她很忧心,忧心自己平静的家会慢慢演变成一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战场,现在已有火星,她和老太太势均力敌,各有各的杀手锏,目标便是这个家的空间权、话语权、财产支配权和女主角地位。她有婚姻作筹码,以法律为盾牌积极捍卫自己的领地;婆婆以血缘亲情为筹码,以传统和对儿子无私奉献过为手段,更加积极争取一个太后垂帘听政的“超级家庭成员”待遇。而传志则成了中间的裁判,他对任何一方的同情和偏袒都可能打破均势,使这个激烈竞争的天平发生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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