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战争(122)_庹政

一二二

　　商州棉纺织厂一直是商州的利税大户，从五十年代建厂开始，成为商棉职工，一直是商州绝大多数人引以为荣的理想，在全省纺织行业，也是有数的骨干企业，但是从十年前开始，企业效益就一直滑坡，直到最后难以为继。商州棉纺织厂身上，算得上是这些年商州国有企业的一个缩影，连续三届商州政府都把它作为重点工作来探讨过对策和出路，最后，决定跟外省一家企业合作，实际上是被外资方收购。但因为高副市长的工作失误，有很多的遗留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三千多原商州纺织厂的工人并没有被并购后的华远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吸纳。这些三四十岁的纺织女工，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陪伴商州纺织厂走过，她们的理想、希望甚至整个家庭都依托在这家工厂，她们只会一些简单的工作，所有的经验和技能都局限在纺织工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一技之长，骤然遭遇这种变故，她们的人生出现巨大的断层，无论是感情上，还是具体到现实生活上，她们都无法接受。劳动就业局为她们开展过很多期各种各样的劳动技能培训班，但是效果不大，实际上，就算她们能够学到某些技能，同样将面临越来越大的就业竞争压力，凭她们的实力，很难在就业竞争中获胜。这一年多，这些商棉的女工上访，请愿，告状，找市政府，同时还去华远公司，这家外资公司肯定是占了便宜，但人家所有程序都合法，肯定不会买账，为了不激化矛盾，酿成重大冲突，邱仲成只好让武警商州支队跟华远公司搞警民共建，天天华远公司门口都有武警值勤。这算是商州的奇观之一，但华远公司宁愿出这笔钱，也不愿在劳动用工的问题上向市政府妥协。

　　商州化肥厂停产了将近一年。在一年前的假化肥事件中，凌明山施展雷霆打击，迅速、果断地把几位当事人绳之以法，原化肥厂厂长肖友发以贪污受贿，售卖假化肥被依法逮捕，而当年提拔这位肖友发的轻工局局长荣建松，也被停职审查。同时被绳之以法的还有化肥厂的销售科长、供应科长、财务科长、办公室主任和经营副厂长，化肥厂的管理层几乎算是全军覆没，自然停产，一直到现在。实际上，商州化肥厂以前也一直是半关停半运转着，在化肥一直畅销的情况下，可能全省的化肥厂中，只有商州化肥厂是一个异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生产的磷肥、钾肥、复合肥等各种化肥成本一直高居不下，在生产工艺、生产管理、原料采购运输、销售各个环节都有巨大的漏洞，所以肖友发在化肥销售旺季时，干脆直接从别的化肥厂采购成品化肥，然后转销获取利润，后来发展到利欲熏心，出售假化肥，最终东窗事发，锒铛入狱。这一年来，几乎每个月都有化肥厂的职工到市委、市政府、劳动就业局、纪委等凡是扯得上关系的部门纠缠，要求只有一个：要工作，要吃饭。“两会”期间，虽然提前做了动员，准备了一些应急预案，但化肥厂工人还是把横幅打到了会议现场，虽然控制得力，没有酿成风波，但也让市委书记心里添堵，或者，这也是促使他下定决心解决这个问题的原因之一。

　　而商煤，刚刚面临一个重要的关口，是商煤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峻的时刻。他们以为取之不竭的青山煤矿现在差不多采掘完毕，春节前基本上已经停产，这个为商州经济，甚至整个西川省经济作出过重大贡献的煤矿，同样面临着再就业，或者说是再创业问题，如果不能及时解决，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商州化肥厂甚至商州纺织厂。现在整个煤矿人心惶惶，工人无所适从，连绝大部分矿领导，也不知道明天该做些什么，三天两头往市里跑，希望市里能够指一条出路。正因如此，所以才会有开发区工人示威游行，几十公里外的商煤也赶来凑热闹的事，这反映了他们的境况和心情。商州棉纺织厂、商州化肥厂和商煤，似乎分别代表了一种困难的过去时态，现在时代和将来时态，组合成一个完整的阵容，考验着市委书记解决问题的能力。

　　在这个专项工作会议前，许桥跟工业局、轻工局、商业局、国资委等相关部门的领导进行了单独的沟通和探讨，但这些人保持了同样的官僚作风：吹捧、表态，但自始至终拿不出一点有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措施，最后，还是古越提供了前任市委书记凌明山的一点考虑，他自己没有来得及付诸实践。这个方案的指导思想依然是先易后难，先急后缓。商州纺织厂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太大的关系，商煤现在也不是迫在眉睫，所以目前唯一需要解决的只有商州化肥厂。同时，化肥一直属于现在已经很罕见的卖方市场，在销售旺季的时候，农民经常在各乡镇的化肥销售点排上长队，而停在化肥厂外的拉货车也经常排成长龙，如果在化肥厂重新投入资金和技术人才，加强管理，一定能够救活这个很有光明前景的企业。而这个工作的重点，需要一位有能力，熟悉化肥厂，在全省化肥行业具有某种资源和人脉，能够力挽狂澜的人来接手化肥厂现在这个烂摊子，这个人选一直存在，只是因为他太让人匪夷所思，所以当时连一向果敢的凌明山都犹疑不决。这个人就是肖友发之前的化肥厂厂长，荣建松。

　　荣建松喜欢占小便宜的名声不仅在商州化肥厂、轻工局众所周知，只怕商州城一半以上的人都了解，但是这个人的业务能力也是很多人都佩服的。他从军队复员到化肥厂工作，从一名车间班组长做起，发挥了军队干部吃苦耐劳的特点，再加上他头脑灵活，喜欢琢磨，迅速被层层提拔，不到三十岁就成为化肥厂的业务科长，是当时有名的商州四大能人之一。后来他的战友赵文东开始进入商州权力核心圈子，他也毫无争议地成为化肥厂厂长，最后成为轻工局局长。正是因为他的个人能力，邱仲成才会容忍声名狼藉的他成为座上客，凌明山也在如何处理他的问题上犹豫再三，一直拖着没有决定，直到他最后离开商州。他是喜欢占小便宜，甚至可以归到贪污一类，但正是因为他喜欢占这些小便宜，或者可以说明他不可能是一个大的腐败分子。在这一点上凌明山和戴自耕取得了共识，肖友发也没有揭发出荣建松什么问题，戴自耕的工作小组当时还发动所有的商州化肥厂工人揭发化肥厂的贪污分子，包括荣建松，但工人们并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翔实的证据，倒是有不少老工人情不自禁地拿他和现在的厂长做对比：“荣厂长那业务能力，那是没说的。肖友发给荣厂长提鞋也不配。”

　　许桥决定采纳这个方案。也就是说，重新启用荣建松。无论如何，他的三大战役才开始发动，不能在第一仗就无功而返，再怎么也要马上看到一点实效。

　　他亲自打电话给荣建松，请他来市委书记的办公室，许桥没有跟他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市委准备对他的工作安排，他可以考虑一天再做回答。

　　荣建松震惊异常，几乎是懵懵懂懂地离开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当他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时，他清醒了。这是一个机遇，不仅可以洗刷现在还压他在头上一切可能的罪名，可以消除某种可能的处分，保证几年后他能够体面地退休并恢复某种级别的待遇，为自己这一生的工作和人生旅程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而且，这是依靠他个人的能力和劳动挣来的，清白坦然，理直气壮，这比天天去向某些人乞求，牺牲自尊和某些原则，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得来要划算得多，踏实得多。尤其是只要他点一点头，这一切就马上成为现实，这对于一位五十出头，面临过失去一切的人来说，更具诱惑。他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重大的选择，他必须十倍的慎重。他想到杨青对他一贯的轻蔑，想到杨青在凌明山提拔他时的断然选择，这似乎为他提供了某种依据，最后，他决定妥协，或者说是背叛。他能够找到某个合适的借口去跟他的亲密战友赵文东解释他这样做的理由。在人生的重要关口，每个人都必须做出严肃，正确的选择，荣建松认为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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