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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我道:“朕想要你担任太子少傅,这也是相王生前的意思。明日起,你就可以去东宫看望太子,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和相王。”

   他伸展广袖,深深一揖,我们两人相对无言。

   再多的爱恨情仇,其实都是脆弱的纠葛。终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淡化。那心灵的难解之结,何必要去打开呢?

   竹珈叫我第一声“娘”的时候,我笑着流下了眼泪。他天庭饱满,口角眉梢秀气非凡。

   “认得我是娘吗?对娘来说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你了,我的宝贝。”我把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的竹珈搂住。他的皮肤鲜嫩得像个生梨,我一时兴起,扮着鬼脸,作势要咬他。他也不避,反而被我逗得咯咯直笑。我索性坐在地上,用裙裾把他包起来。虽然黑色的丧服还是引发了我的愁绪,但竹珈不停地叫我娘,娘,已把我的酸楚减少了一大半。

   娘,是他会说的第一个字,后来,他又学会说“韦婆婆”、“松姑”、“伯伯”,有一天,他竟然对陪在我身边聊天的周远薰叫了一声:“周郎。”

   周远薰能自由出入内宫,这孩子异常简单温顺,即使和他在一起说说话,都可以解闷。韦娘因为和他是同乡,又一样是歌舞人出身,倒也喜爱他。满宫上下渐渐地巴结起他来,都叫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周郎”。没有想到竹珈也学了去。我是问心无愧的,自然也就不会有尴尬。

   奇怪的是,除了我,竹珈最喜欢的人,却是被定为“太子少傅”的华鉴容。竹珈每次见了华鉴容,即使自己已经学会走路,还是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对华鉴容说:“抱抱,抱抱。”

   华鉴容抱着他时,竹珈还会笑着去摸摸他的衣领和脸颊,弄得华鉴容痒痒的,乐不可支。他的奶娘阿松,少女时代就对华鉴容万分仰慕,到了今天,见了华鉴容依然会脸上泛红。此时我就想,天下的女人,大概我是对他最坏的一个吧。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淡月黄昏,华鉴容入宫向我陈述吏部的新官任命,与我同坐在御花园里面。竹珈正好由阿松和韦娘牵着走过,他蹒跚着走过来,两手伸向华鉴容:“抱抱殿下,抱抱殿下。”他年纪太小,听人家都叫他殿下,便也如此自称。

   华鉴容脸上露出温柔醉人的笑,连忙走过去,轻巧地把竹珈抱起来。竹珈在他的怀抱里,好像很舒服,华鉴容低头凝视着竹珈,指着周围的繁花问他:“这是什么。”

   竹珈笑:“花花。”他们的边上,大丛的牡丹开得正艳。姚黄魏紫,国色天香。自从王览死后,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花朵的美丽。

   “这是牡丹。”华鉴容对竹珈说道,“不独芳姿艳质,更有劲骨刚心。”竹珈听不懂,抓住他玉佩的穗子玩起来。华鉴容懒洋洋地坐着,含笑看他玩。我示意阿松把竹珈抱开,好让我继续和华鉴容议事,谁知道竹珈突然往华鉴容怀里一倒,张开小嘴叫了他一声:“爹爹。”

   这一叫,服侍的众人都大惊失色。阿松面红耳赤,也忘记了去抱走竹珈。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孩子太小了,虽然怪不得他,但是,这个“笑话”非但不好笑,反而让我要哭出来了。

   华鉴容脸上表情丝毫未变,他把竹珈塞到了阿松怀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走向我,道:“陛下,刚才议的那个太守就那么办吗?”

   那天夜里,我又开始辗转反侧。竹珈可怜,我也可怜。览这样的人,居然活不到三十岁。竹珈那么可爱,与自己的父亲却无缘一见。本应是我与览夜深闲坐说相思的春天,却只剩我如失朋孤雁一样,在这寒宫内慨叹世事无常。

   清明节,我带着周岁的竹珈去了我的皇陵。因为此处是览长眠的地方,所以我早就下令,要保证庭院里四季开满鲜花。到了那里,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好像一朵朵红云灿然,我问陪同我的阿榕:“难道此处只有此花?”

   阿榕道:“前些日子暴雨不断,桃李都飘零四散,也只有这北方来的茶花,耐久经寒。”

   “北方来的?”

   “是啊。”他说,“陛下忘记了这是北国使臣送的种子吗?去年只开了一片,今年却处处吐艳。”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确实是北国送来的种子,山茶花,是要我坚强吗?抱着竹珈,我想,我应该更加坚强起来的。

   我本来想告诉竹珈,那陵墓的深处,就睡着他的爹爹,但是看着孩子天真的样子,我说不出口。即使他再天资聪颖,也很难理解天人永隔的事实吧。

   我坐在石凳上,把众人都打发得远远的,默默地看着高大如山的坟冢,它前面是雄伟的祭祀殿堂。这是土石砖瓦书写的悲伤,我不离开这个世界,它就不会停止让我的心流泪。

   山风吹来,两行眼泪顺着我的面留下来。竹珈静静地看着我,用小手抹去我的泪水:“娘。”他唤着我。孩子虽小,看我哭泣,也伤心。

   我抱着竹珈,亲了又亲。从远山的深处,传出了一阵笛声。没有想到,这样的偏远之地也有如此美妙的笛声。不知怎的,听着那不知谁人演奏的无名曲调,郁结胸中的愁思豁然开朗,流泪过后,我的脑海一片清明。

   王览,虽然永远地离去,幸有山河在眼,风景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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