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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太师何规以下的群臣陪伴着我。大悲刹的钟声沉重地响起,与我是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药师殿有八十八层汉白玉台阶,我在最低的一阶跪下,跪在尘埃里。一转眼,看见了华鉴容,他直直地望着我,眼睛里的沉痛无法形容。我突然记起来什么,挥手叫来陆凯:“华侍中并不信神,请他走开。”

   我看着陆凯去和华鉴容说着什么,华鉴容咬着嘴唇,默默地退出群臣的队伍,踉踉跄跄地走开。他离去的时候还是望了我一眼,表情不是难堪,而是生生的心痛。

   我每上一步台阶,都会磕三个头。等我看到鎏金的药师大佛时,自己的印堂上也有凉凉的液体。是出血了吗?我浑然不觉得疼。我对着佛像叩头,我愿意把我的寿命分给王览,我愿意以国家的一半供奉寺庙,可以吗?我心里默念千万遍,把他留给我,行吗?我不是天的女儿吗?难道上苍不可怜自己的女儿,不可怜未出世的孩子吗?

   雨雪霏霏,冬天,太早地到来了。

   我回到东宫的时候,天色如墨,已是黄昏的尽头。万点灯火中,更觉寒流入骨。举目望去,大雪渐收,积雪在地,犹如荒野。

   直接入了寝宫,望着王览昏睡不醒,我愁肠百结,垂泪不止。

   谁知道,他的秀眉蹙动,竟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对我说:“不要哭了,你知道,自己哭起来,两只眼睛红得活像小兔子。”

   我见他苏醒,惊喜交加,却不知话应从何说起,只是趴在床沿把头贴在他胸口。

   王览又说:“刚才哥哥来看我,让他见了我的光景,便会越发伤他的心,我只好装睡。谁料到……又睡过去那么久。”他说的时候,口气苦涩,还有点不可思议的稚气,好像自己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他的纤柔手指触到了我的额头,兀地停止了,我记起在药师殿磕破了头皮。他却没有再问我什么,指尖划着我的眉心,绕着圈子。

   我这才想起来:“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想不想吃点什么?”

   他想了想,笑道:“我想吃点贵妃粥。”忆起许多年前,我们也共吃过这么一碗粥,心中更是刺痛,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我立刻吩咐内侍去炖粥来。

   王览的身子到底是弱了,勉力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他靠着枕头,眷恋地望着我,许久也不开口。自从他昏迷以后,我便在床边置了一榻,此刻,我坐在榻边,心烦意乱。

   王览终于淡淡地笑了,轻声道:“慧慧,我恐怕等不到竹珈出世了。”

   我断没有想到他说得如此明白,只觉得胸口热气一涌,嗓子里也有了腥甜的血气。

   “没有的事。”我拼命地摇头。

   他苦笑:“何必自欺欺人。”向我招招手,我坐到床边。他环抱住我,眸子盯着我。一时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世间的至善至美重现于他的凤眼之中。只是,虽不是梦幻,尘缘终究须散了。

   我带着绝望和恐惧,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张脸那么熟悉,纵然苍白清瘦了许多,却仍然美丽而光明。

   他怜惜地抓住我颤抖的手指,凑到唇边吻了吻,继续说:“今夜,我有些话必须说。这些话都是很残酷的,可是如果不说,我无法安心。”

   我眼中噙着泪,默默地点头。

   王览道:“慧慧,答应我三件事。第一,我死以后,请不要厚葬我。人,本是赤条条地来,须赤条条地去,才无牵挂。今年,淮河的水灾很厉害,是不是?鉴容和我说话时候,故意回避那几州的情况,我早就猜到了。国家的财力担当不起盛大的葬礼。只是,你可不可以把你手上的玉镯与我同葬?”

   我的血液都凉了,那个莹洁剔透的碧玉镯,是他送我的定情之物。当年给我戴上时,他是何等情意缠绵,如今却要收回去。我想着,手下用力,指甲直刺到他的肩胛中去。

   我忍不住说:“为什么?你怎么那么狠心。你说的话,我全接受不了,请你不要再说了。”泪水夺眶而出,委屈、心疼,交织着痛苦。我何尝不晓得,人家都说镯子“套住人心”。他要去了,不愿意给我束缚,难道就连这个念想也不愿留给我?

   王览用手掌堵住我的嘴凝视我,道:“让我说下去。我是你的臣子,可也是你的丈夫。我从来没有叫你为我做过什么,只是,希望你聆听我最后的愿望。”他的话让我无法拒绝,虽然此刻他这么残忍。但是,我欠他太多了,以至于今天我搜寻不出任何阻止他说下去的理由。

   “那个镯子毕竟你戴了那么些年,总算有你的气息,如果愿意,就给我陪葬吧。第二,我死后,请不要迁怒御医百官,也不要推恩我们王家。王家世代华族,门第已经贵不可言。陛下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吧,切不可再为王氏诸人加官晋爵。第三,我最放心不下你和孩子,慧慧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将来好好教育他学做个好人。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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