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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她站在院子里,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变,花草树木,屋子里的陈设,以及,站在身边的人。

  哦,不对,少了一位,梧桐!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笑说:“梧桐应该快到了,我让人帮它办理了托运。”

  “真想它,是不是又变老了一点?”

  “嗯,变得更懒了。”

  “肯定是因为你不爱遛它。”

  “它似乎更喜欢被你遛。”

  “云深,我们明天去看看姨妈吧。”

  “嗯。”

  那一年姜淑静病逝,朱旧正在非洲医疗救援,联络不便,很久后才收到Leo的邮件,得知这件事。

  Leo在邮件里说,妈妈一直对你心怀内疚,临走前都念念不忘,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她从未责怪过她,对她,有的只有感激与尊敬。当年她身受重伤住在医院里的那段时光,她明明自己还病着,却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若不是她如母亲般的温柔陪伴与安抚,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泅渡过那段暗黑的日子。

  她买了睡莲,去近郊公墓祭拜姜淑静。她凝视着墓碑上面带微笑的女人,在心里说,姨妈,你别再心怀愧疚了,我真的没有怪过你,而且,我与云深现在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过了几天,同梧桐一起托运过来的,除了傅云深的行李,还有一盆盆栽植物。

  朱旧实在忍不住笑了,说:“云深同学,你说你是不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飞机托运一盆植物的?”

  但看着那盆翠绿的薄荷,她心里涌起一丝感动。

  十年了,需要多么用心的养护,一盆植物才能拥有如此漫长的生命。

  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同她一样,从未停止爱。

  朱旧回到母校海德堡大学医学院任职,担任讲师。她还加入了热带病与传染病研究小组,以此作为今后的专业主攻方向。

  海德堡最寒冷的冬天来临了,大雪纷飞,他们靠坐在壁炉旁边喝薄荷酒,他亲手酿的。

  他说:“没有做出奶奶的味道。”

  她微笑摇头:“那是独一无二的。”她眨眨眼:“但是,有云深的味道,也是独一无二的。”

  “朱旧,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唔,我想想,如果从初见算起,十七年。”

  十七年,如此漫长的一段光阴岁月,他们都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

  圣诞节那天,她在阁楼书房里找一本书,忽然翻出藏在书柜最底层的一个纸盒,她打开,放在上面的是一些信件,盖了邮戳的都是她在叙利亚时写给他的信,而那些贴了邮票却从未发出的,是他写给她的信。她拿起信件,正准备拆开,目光忽然掠过纸箱底层的东西,是一些照片,她拿起来,然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全部都是她的照片,但她却从不知这些照片的存在。2004年,2005年,2006年……到2011年,从他们分开后,从海德堡到旧金山。

  低头吃饭的她,走路的她,沉思的她,在学校图书馆埋头看书的她,在咖啡馆打工的她,穿着白大褂的她……每一张照片上都写有日期,大多是她每年生日的那天,或者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他曾拄着拐杖,慢慢跟在她身后,曾离她那样近,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她。

  她坐在地板上,抱着那沓照片,心里酸涩得想要落泪。原来那些孤单寂寥的日子里,她并不是一个人度过。

  她将他的小秘密又塞回箱子里,也没有同他提及,时光深处的记忆,让它留在岁月里就好。

  公历新年后,傅云深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在朱旧的学校外面,接手了一个转让的小西餐厅,他找人改造了下,重新装修,四月初,他的私房中餐馆正式开业了。

  那天是周末,朱旧不上班,她一大早就去花店,买了一盆翠绿的薄荷盆栽,送给他做开业礼物。

  她站在门口,仰头打望小餐馆的招牌,小小的门头,黑色牌匾上,用翠绿色写着几个英文字母:Mint。

  ——你知道薄荷的花语吗?

  ——咦,云深同学,你竟然还对这种小女生才看的东西感兴趣?

  ——朱老师,我只对薄荷这一种植物感兴趣。

  ——那薄荷的花语是什么?

  ——愿与你再次相逢。

  餐馆真的非常小,只有六张桌子,却布置得如家里的餐厅一般温馨,处处细节可见用心之处,很多书与装饰画,以及每个角落,都可见翠绿的薄荷盆栽。整面墙的落地窗,阳光充沛地映照进来。

  朱旧怕傅云深太累,规定他每天中午只营业一个小时,晚上一个半小时,反正小店也不旨在赚钱,算是他的爱好。因为口味实在好,又限时,很快Mint就成为红店,订位电话都要被打爆。

  后来很多学生得知是朱旧家的店铺,便想走走后门,她在课堂上向来是温和的风格,跟学生们很容易成为朋友,所以小朋友们爱跟她撒娇,女孩子也就算了,有一次在店里,傅云深看见有个长得非常精致漂亮的小男生抱着朱旧的手臂撒娇要订座位,他将朱旧拉到厨房里,一脸正经地表达心声:“朱老师,跟学生打成一片是可以的,但是,师生恋是绝对不允许的!”

  朱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她明白时,直接笑倒。

  笑完,她也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回敬他:“哦,傅老板,跟员工打成一片是可以的,但是,办公室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

  餐馆里有个兼职的西班牙小姑娘,对中国文化痴迷得不行,尤其是饮食,因此对做得一手好菜的傅云深无比膜拜,用小姑娘的话来讲就是,你是我男神!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简简单单、温温暖暖地流逝着。

  秋天来临时,梧桐在睡梦中静静地走了,朱旧虽有万般不舍,却并不伤心难过。它年龄到了,寿终正寝,是生命的自然规律。

  傅云深在后院的大树下挖了个深坑,朱旧为梧桐套上它最喜欢的一件衣服,然后两人一起将它轻轻地放了进去。

  人与人是缘分,人与动物,亦是一场难得的缘分。从初见,到离去,整整十八年,一段漫长的彼此陪伴。

  这是海德堡最美好的秋天,他们依旧爱在黄昏时分去内卡河边散步,她渐渐不再惧怕站在江河边,从爱中受到的伤害与恐惧,唯有爱,才能修复。有时候他拄着拐杖,有时候坐轮椅,由她推着。

  常常会碰见在夕阳下慢跑的人,那般飞扬与活力,他已经不再嫉妒别人,也不再轻视自己的缺陷。这世间,没有谁的人生是绝对完美的,失去一些,得到一些,生命的底色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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