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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钟有初一边翻书,一边说:“实在骂得好。小姨,我昨天睡得不踏实,所以没有什么胃口。你们吃,不用管我。我要是饿了,会自己煮面吃。”

  床沿一沉,她手中的书一轻,被叶嫦娥抽走放在一边。

  叶嫦娥轻轻地拍着侄女:“有初,做恶梦了?”

  是的,她做恶梦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无脸人,可是昨夜他又入梦来。

  那脸明明没有五官,却能感觉到专注与疑惑。她困在一副锈迹斑斑的铁笼里,腰腿俱折,血迹斑驳的手指,不停地编织着一件无限长的荨麻披甲。

  她不愿意再回忆下去:“小姨,讲个故事给我听。”

  叶嫦娥错误理解了她的意思,语气中有些惆怅:“故事?故事没有,事故倒有一件——听说缪盛夏要结婚。娶的是格陵有色一把手的大女儿,有头有面,不过到现在连名字也问不出来,真是奇怪。”

  钟有初一下子想起雷再晖的记事簿,心脏又是一阵绞痛。

  “是吗?他总要摆酒的。”

  “奇就奇在这里,缪家压根儿没有摆酒的意思。到处都在传说新娘子长得很丑,瘦黑矮。我看缪盛夏这次是招报应了……不一定,老话也说娶妻求贤淑,说不定人家很贤淑呢?就算不贤淑,也有好靠山……唉,看来我是治不了他的相思病了……”

  她喊了两声有初,没有反应,便轻轻替侄女拉好被子。

  钟有初昏昏沉沉地躺着,突然听见楼下有尖锐的吵架声,于是惊醒了。

  “老娘还天天来给你这个废物送饭……要不是看在有初的份上……你这副嘴脸,我姐能安息吗?对女儿发脾气,你算什么好汉!”

  接着便是一堆碗碟破碎,桌椅推拉的声音。钟有初下床,从梳妆台里拿出一个首饰盒。

  停了一停,她将首饰盒打开。

  一回到云泽她就已经把项链和戒指珍重地收藏,现在反而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重新戴上。

  她摸着那琉璃地球,叶嫦娥和钟汝意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你根本不知道……”

  “自私!无知!懦弱!”

  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父亲和小姨争吵得那样激烈,语言苍白的可笑,不过是互相指责和推卸责任,他们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墙角走过的身影;钟有初推开大门,穿过院子,一直走出这个家。

  竟然已经是傍晚了,她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便恍惚地笑一下:“吃了吗?”

  这是生她养她的家乡,不需要任何方向感,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她在这个角落踢过毽子;她在那家店里买过发卡;这里是她的母校,那里是她第一次试镜的礼堂……

  堤上的晚霞最美,走得累了的她想最后戴着这条项链去看看。

  可是初春的晚霞颜色比较黯淡,人影也寥寥,钟有初在堤上坐了几分钟,心想真是对不起了,没法让你看到最灿烂的云泽晚霞。

  她摸着脖子上的琉璃地球,沉思了一会儿,便翻过栏杆,沿着阶梯朝堤下走去。

  现在是枯水期,钟有初足足走了二十多级,才踏到水面。她再往下走,便觉得胁下一紧,已经被人拦腰抱起,转个方向,一气奔上堤面,手一松将她砸在地上,犹不解恨,又狠狠踹来一脚。

  钟有初背心上猛然吃了一记,知道在云泽只有那位少爷敢当街踹人,而且踹了还是白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你怎么在这里?”

  缪盛夏勃然大怒,指着钟有初的鼻子:“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云泽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山是我的,湖也是我的!你他妈的要在私人地方自杀,存心恶心我是不是!”他急火攻心,又把钟有初拎起来前后摇晃:“再走两百米就有桥,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桥上跳!老子保证不救你!”

  惊蛰2

  “谁说我要跳河?”钟有初摔开他的手,喝道,“我的命是我妈给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尊重,绝不会不尊重这条命。”

  缪盛夏见她脸带愠色,语气激越,知道所言不假;自己白做了一回英雄,捋捋头发,仍然气焰高涨:“那你好端端地往下走什么。别以为是枯水期就淹不死你。”

  钟有初本来就一腔的悲愤与愁苦,被缪盛夏这样搅局,竟然又生出了几分苍凉。

  就要惊蛰了,越冬的世间万物,到了那一天便会被隐隐春雷震醒,寻寻觅觅,蠢蠢欲动,嬉戏打闹——这本不是离别的季节。

  她褪下梨形钻戒,又摘下珍珠项链。它们已经看过她的家乡,给过她最后的温暖:“我只是不要它们了。但是——但是我又不希望它们被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说着,她手一扬,钻戒在晚霞里划出一条弧线,远远地投进湖心。

  她是怕扔得离岸边太近,故而涉水前行。缪盛夏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刚烈,不由得心头生出一份震撼与敬意。

  他左手上也戴着一只婚戒,那是应长辈要求,与格陵有色的钟家女一起买来充门面的“信物”。

  现在毅然摘下来,抡圆了胳膊扔出去。那小小指环击穿水面,还伴着缪盛夏一声暴喝:“去!”

  如石崇击碎珊瑚树一般,缪盛夏随即来抢钟有初手中的项链,一争一夺,一拉一扯之间,线断了,珍珠像一把豆子似地洒向湖面,忽忽落水,只剩下那颗小小寰球紧紧地攥在她手心。

  钟有初惊出一身冷汗——她怎么能自私至此,将他的世界也一并扔掉。

  蔡娓娓带着全家人从西班牙飞回格陵度假,闻柏桢亲自去接。

  这女人比上次见又丰满了些,明明天气还冻,短外套下是色彩斑斓的长裙,两颊晒满雀斑也没擦任何遮瑕霜,走动间一阵阵香风袭人。她丈夫胡安头发几乎掉光,胡子又浓密到遮住嘴,故而不大说话。

  三个小孩是混血眉眼,比闻柏桢上次见到长了几岁,如诗如画,好像天使下凡。

  闻柏桢情不自禁将最小的女孩卫彻丽抱起来,卫彻丽之前遇到他时还不记事,现在也不认生,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红唇滟滟,突然猛地在他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以示喜爱。

  “孩子使我的生命完整,”蔡娓娓对闻柏桢道,“你也该试试这种充沛的感觉。”

  闻柏桢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女孩子一直抱进车里,全程和她用西语交谈:“我的小淑女,请坐好。”

  蔡娓娓十几年未回故土,一路上看到两旁街道风光不由得赞叹:“胡安,这是和马德里完全不同的现代美。你知道现代美的最大特点是什么?是会成长。”

  她的丈夫不以为然,也不看车窗外的高楼大厦:“马德里的最大特点是永恒。永恒才是完美。”

  胡安的分歧引出蔡娓娓的讥讽:“我倒是忘了,你只爱静止不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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