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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霎时间兄友妹乖,艾玉棠心下安慰之余又顾虑重重。她太了解女儿,女儿的情感不是找寄托,而是找寄生,这种感情观是扭曲的,狭隘的,错误的。现在雷志恒去世了,哀思未过,女儿已经用热烈的眼神锁定下一个寄生者雷再晖。

  艾玉棠与成年后的雷再晖接触不多,不知道他的感情史,但刚才那位拉着他说话的时髦女郎,相貌装扮很是亮丽,雷再晖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可见他并不多情。再看钟有初,虽然已经承认和雷再晖是假扮情侣,但观两人眼神动作,情深内敛,骗不了别人,迟早也骗不了彼此。

  她与一般母亲不同,一生人的信条是“无为”二字,虽然态度淡漠,可也不妄加干涉,因此从未想过要凭一己之力拆散雷钟。她只希望女儿别受到伤害,及早抽离,总好过雷再晖亲手将羞辱加至妹妹身上,闹至家不成家。

  人的一生会拥有三种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如果能同时拥有三种感情,无疑是幸福的;但大多数时候这三种感情会依次来到。一开始陪伴我们的是亲情;接着我们和陌生人建立了友谊;后来我们又知道了爱情是什么,并从爱情中再次收获亲情。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显然这时候对雷暖容灌输大道理完全行不通,她并没有去思考其中的深意,而是立刻反驳:“不,亲情,友情和爱情是三位一体的!为什么要和陌生人建立感情,难道不能从亲情中收获爱情!”

  她声音非常大,特意是要叫仍在灵堂内的钟有初听见。但无论是雷再晖还是钟有初,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雷暖容见他们示弱,脸上竟显出志得意满的神色来。

  艾玉棠张口结舌,难堪万分——雷钟二人根本是不将雷暖容这种弱智的挑衅放在眼内!

  她不知自己何以会养出这样的怪物,只得徒叹一声,由她去了。

  爱与霸占

  雷志恒下葬那日,天气非常恶劣,大雨从早上四五点钟便开始落起,一直不停。雷暖容望着怀抱墓地的山山水水,不禁呜咽:“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不和我们回去了吗?”

  雷再晖回答道:“是。但我们还要回去。”

  他将雷暖容和艾玉棠送回家。钟有初已经先行带着钟点工将家里打扫干净,做了鸡蛋羹和素汤,一些清淡的饭菜。床褥也已经置换干净。

  “伯母,你们一定累极了。先拿热毛巾擦擦脸。”

  雷暖容一看见她便气不顺,哪管场合,只指着她的脖子叫:“还不把项链取下来!”

  钟有初正将热毛巾绞给雷再晖,雷再晖擦了一把,一根睫毛粘在了脸上,钟有初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没有明白,她便伸手替他拈掉。

  这亲昵的样子落在雷暖容眼内,瞬间暴怒,跨过茶几就要亲自来摘,可是手还没有碰到钟有初,就已经迎面一条毛巾弹过来,打得她脸颊生痛。

  晕头转向间,她听见一把不响,但极镇静的声音:“只有把它戴上去的人,才有资格叫我取下来。”

  见女儿吃瘪,艾玉棠心中颇不是滋味。正如雷再晖说的那样,钟有初不会和雷暖容一般计较,但若咄咄逼人,她也不会客气。一旦不客气,只会莽撞冲动的雷暖容哪是她的对手!

  原本就是低气压的大环境,饭桌上更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艾玉棠心知自己现在只剩孤女寡母,生怕钟有初会伸手来打一直哼哼唧唧,敲碗摔筷的女儿。钟有初刚放低筷子起身,她便眼皮一跳,整个人绷直,满面戒备。

  可原来钟有初只是盛了一碗汤,放在艾玉棠面前。

  “伯母,不要怕。我不打人的。”

  艾玉棠只得勉笑——你虽不打人,但别人也不能轻易犯你。

  饭后尚有几件琐事要处理,如帛金的回礼,藏品的处理等等。雷再晖将雷志恒生前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如果哪件藏品对你们来说有特殊意义——告诉我,我会买下来。”

  艾玉棠知道那些藏品动辄便要六位数,怎么好意思叫雷再晖出钱,况且她并不是不知道它们的出身来历——于是直摇头:“烫手山芋,要来无用。”雷暖容倒是脱口而出:“父亲有一座青色的球形镇纸,里面有一只火貔貅,脚踏云气,活灵活现。哥哥,我要那个。”

  雷再晖点头,又对艾玉棠道:“我会保留有初的项链。”

  闻言雷暖容即刻要弹起。她现在已经成了定时炸弹,时时刻刻有爆裂危险。艾玉棠将女儿两只手腕当做两根引信似地抓紧:“再晖,所有的事情你决定就行,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就不强留了。外面雨下得很大,你们自己当心。暖容,妈妈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待他们离开,艾玉棠才松开女儿的手腕,低声警告:“暖容,拿了镇纸就别再想其他,不要得陇望蜀。”

  雷暖容气急:“他为什么要保留钟有初的项链?是作为对她演戏的答谢吗?给她钱呀!给她钱就可以了!”

  “刚才再晖抽你一记已经忘光了?”艾玉棠疲惫不堪:“到底什么样的答案才会让你满意?”

  “她根本不配!我一开始就警告过她,但你和爸爸对她太和颜悦色——”

  “那你想要妈妈怎么做?去求雷再晖和你在一起,还是求钟有初离开雷再晖?自从再晖独自回来,我就知道,你总要寄生在他身上!可他又带来了一个钟有初!一开始,我也挑剔,我也介意,我希望他们分开……”

  “你根本没有一点行动!”

  面对女儿的指控,艾玉棠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你叫我硬生生地在你病重的父亲面前,将一对恩爱的情侣拆开?”

  “爸爸知道他们是在演戏!说到底,是你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感受。”

  “暖容!如果不在乎你的感受,当年我就不会昧着良心逼你父亲将再晖赶走,甚至不许他留在格陵!我以为他走了之后,会给你一个健康成长的空间,大错特错!一直以来,你只爱你的父亲,根本就看不起我!也对,我所谓的母爱根本没有底线,确实不值得你尊重!”

  艾玉棠这样一番指责严重挑战了雷暖容的价值观。她的逻辑既没有底线,也不知尊重为何物。她衡量世间万物的准绳只有一条,分成独占与不在乎两类。

  “你不用解释,你们根本不爱爸爸!你们如果爱爸爸,就会像他一样爱我!尤其是雷再晖,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他根本不爱爸爸,所以也体会不到我对他的爱!你们都吝惜自己的感情,只有我……”

  艾玉棠实在和女儿说不到一块儿去。她心烦意乱,走到窗前,一把推开,深深吸了一口湿漉漉的空气。

  雨丝如急弦般拍打着她的身体,透过灰色雨幕,艾玉棠突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视野虽然不好,她却能看见那一顶从家中出去的湖蓝色雨伞,走走停停,经过了小区前的布告栏。

  雨伞继续前行,而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停伫了。

  布告栏只有窄窄一条挡雨板,那黑色身影就无遮无拦地淋在雨中,动也不动。

  艾玉棠记得那布告栏上贴着接种疫苗,消防安全等通知,以及,一张讣告。

  湖蓝色伞面旋转,那伞下的女孩子已经察觉身边的男人不见了,于是倾着雨伞朝他跑过来。

  不。雷再晖不是不爱自己的父亲。正如逼他离开的那一日,他无从分辨,只是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说了一句“爸,保重身体”,便轻轻带上门离开。

  他的感情从来都是内敛而深沉,在心底形成一片黑海,吞没一切。

  在雨水的击打下,黑色身影突然慢慢地滑了下去,跪在了讣告前。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双拳砸在泥坑中。女孩子不顾自己身上已经淋湿了大半,还尽力替他遮雨,两人一前一后,一跪一站;渐渐地,女孩子的身影也矮了下去,将手中的雨伞紧紧覆在两人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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