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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雷暖容戴帽子手套,又缠好围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我得回去。”

  她有一份如假包换的孝心。

  “钟有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钟有初婉转道:“那个人教你踏雪来访,好为你说的话加重几分筹码。可见并不关心你。”

  “亏我还敬重他是父亲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险恶。”

  哎呀,原来她想错了,钟有初暗暗怪自己孟浪,起初还以为是雷暖容的异性朋友。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雷再晖是领养儿。他是长子,令人骄傲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鸠占鹊巢你明不明白?”

  “你怎么受得了他?自大,冷酷,专断……”

  哥哥也觉得妹妹难缠。钟有初送客回来,他正站在窗边喝水,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显然是动了些气。

  钟有初摸着项链,轻轻走过他身后,冷不防一把凛冽的声音响起。

  “觉得它很脏?”

  钟有初并不是圣人:“我一直觉得它很脆弱。”

  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过来。因为暖气足,钟有初在房内只穿了薄薄的驼色羊毛开衫,链坠正好落在锁骨处。

  雷再晖伸手轻轻拈起那颗价值不菲的琉璃。

  “至少现在不要摘下。”

  这股气势令她不自在。雷再晖在她面前展开了陌生的一面。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经被请去喝茶。”陌生的那个雷再晖说,“国人的观念自古如此,再严重的罪,都可以用死来赎。”

  现在这种结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残酷。

  “可是楚教授肯签字让他出院。他在好转。”

  雷再晖双肩有些塌下来。他们都将医生奉若神明,说一不二,不愿深思。

  那天并无特别。只是雷志恒特别通透,雷暖容特别温顺,艾玉棠特别慈爱,雷再晖特别沉默。

  “再晖,这是你身份证明以及领养档案。以后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急急忙忙立遗嘱嘛。”

  雷志恒正色道:“我们是寻常人家,没有遗嘱。一切交给再晖处理。”

  “好。”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处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是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牢钟有初,“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哎呀,请不要叫我这时揭下画皮。”

  雷志恒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的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盏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

  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

  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说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怎么办?该谢幕了。”

  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紧,直要按进肋骨里去。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雷再晖的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墻而来。

  一进门更是不得了,穿着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招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欲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她希望,她只是一厢情愿。

  雷再晖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

  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雷再晖肩上。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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