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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朱妈知道她问的是易连恺,于是说:“说是有公事,出去没多大会儿。小姐,其实我看姑爷挺心疼你的,这回姚师长的小姐把你送回来,说是你在饭馆里头昏死过去了,把姑爷给吓得啊,我看他脸都白了。站在门口直着喉咙叫人去请大夫,一直等到大夫来了,还守在你床旁边,可是一步都没有走开过呢。”

  秦桑心里正自腻烦,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更是不耐烦,于是说:“他是一个人出去的吗。“

  朱妈愣了一下,说道:“当然是带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问:“他也跟着出去了?”

  朱妈说:“潘副官倒没有跟着出去。”

  秦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叫潘副官来,我有话问他。”

  朱妈说:“小姐,你现在不舒服,还是躺着吧。要是有什么话,让我去问他也是一样。”

  秦桑本来半靠在床头,现在拢了拢头发,说道:“没事,我自己问他。”

  朱妈只道是她要向潘健迟盘问易连恺的去处,所以尽管心里犯嘀咕,还是侍候秦桑换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脸梳头,这才下去叫潘副官。

  这么一耽搁,潘健迟上楼来的时候,天其实已经黑了

  冬天里白昼短,秦桑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她穿了一件孔雀蓝的旗袍,上头疏疏朗朗地绣着梅花。

  她坐的沙发后搁着一架落地灯,现在那澄金色的灯光虚虚地笼罩在她身上,那蓝色的旗袍倒像是一只瓷器,有一种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脸,却苍白得没有什么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里的白梅花。

  潘健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她却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她抬起脸的时候,灯光仿佛流水似的,从她身后尽管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里虚化得带着点红晕的半透明,像是易连恺书桌上那方荔枝冻。

  所以在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行礼。

  秦桑却十分谨慎地叫了声“朱妈”,又向她使了个眼色。

  朱妈明白她是有话跟潘副官说,于是收拾了针线走到外边去,随手又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本来很轻,“咔嚓”一响,潘健迟却仿佛受到了什么震动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却轻得几乎没有人能听见:“夫人。”

  秦桑听着他这么一声,整个人也微微一震,不过她旋即就恢复常态,指了指一旁的沙发,说道:“坐罢。”

  潘健迟却没有动,说道:“夫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跟着易连恺,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其他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可是姚家四小姐,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这样的手段,未免太过卑鄙。”

  潘健迟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

  窗外夜色无垠,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人影,一动不动的伫立着,原来只是他自己。

  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打在玻璃上的轻响,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

  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小桑,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去游行?”

  当然还记得,因为内 阁答应了俄 国的条款,要将川离三岛割 给俄 国。那时候的血亦是热的吧,她在心里想,不像现在,连整个人都仿佛钝了。

  那时候一腔热血,觉得女子并不输与男儿,可以一呼而起,径直上街去抗议内阁的丧权辱国。成百上千的同学都通宵未眠,赶着写出无数的标语口号,拿床单做了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川离三岛”,在街头,在巷尾,无数雪片样的传单四处散发,他们像潮水一般,一直越过军警的警戒,闯到外交部长家中去与部长理论……

  不过区区数载,却遥远得一如前世。

  “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军阀腐败,藩镇割据,内阁傀儡,外强中干。这些军阀自相残杀的时候,无一不骁勇善战,可是面对列强的时候,却个个软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将横川以北大半领土让给俄国人,那是几百万亩的森林、矿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太租借军港,活脱脱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双喜跟英国人不清不楚……

  “这些军阀,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想这抢粮、抢地盘、抢政治资本,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替国民、替国家在着想。他们都是外国人的走狗。要想让这天下太平,要想让国人过上好日子,就得先消灭这些军阀。”

  秦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极其细微,他只要稍稍动一动,几乎就听不到了。

  他一字一句,声音仍旧非常轻,可是咬字极准,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宣诉:“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混蛋,可是我并不是为着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姐妹……都是怎么死的么?”

  “他们都是死在徐庄,李重年和姜双喜那次内战,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家破人亡?你以为我就不想报仇吗?你以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吗?可是国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国都摇摇欲坠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的家是毁在军阀的手里,还有千千万万的家,都是毁在这些人手里。比起他们做的事情,我利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感情,算什么卑鄙。”

  秦桑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不由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仿佛是悲悯,又仿佛是难过。

  “你嫁给易连恺,我心里好过吗?当初你给我写信,约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就像刀子割一样。我知道我没办法带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带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里,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他的眼睛里渐渐含了一层雾气,“我天天在你身边,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看着你跟他……他又那样对你,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知道,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心里难受……”

  秦桑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微微后仰,靠在了沙发上。

  他却终于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终究没有。

  屋子里静得听得见外边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呜咽着,仿佛有人在那里哭。或许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许是窗外的树,扫过玻璃,一阵沙沙地轻响。

  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唇上有一抹红色,整个人孱弱得像个小孩子。无助而无望,可是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心里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且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尤其易连恺随时都会回来,他原不该对她讲这么多话,只是因为她逼着他,她拿话逼了他。

  他缩回了手,眼里那柔软的水雾已经没有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我该出去了,不然朱妈该起疑心了。”

  她终于慢慢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门边,伸手扭开了门锁,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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