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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田建设送她过去,又坐在车里等着她。秋雨如哭似泣地打在他的车窗上,一片黄色的落叶贴在玻璃上,又坠了下去。他全部身心都在享受着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内心的平静。

  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的心也曾这样平静过。这平静延续了他的大学四年。他知道,平静是他对生活,对自己的一种满足。直到毕业分配时,把他到研究单位的名额,给了一位走后门的同学,他没法平静了。大学好了三年的女朋友跟他吹了。都准备结婚了,他的当护士的未婚妻又跟一开饭馆的小老板跑了。到了加拿大,跟他同床异梦的端盘子的女孩,天天做梦想傍大款,又一次伤害了他。他的心里充满了“不平”,没有给“平静”留下一点空间。

  如果说他远离职业竞争,和女人只有“性”关系,不谈“爱”,摆出一副玩世不恭,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姿态,是在刻意寻求一份“平静”,那他知道,他没有找到。

  现在“平静”竟无任何征兆地,毫无理由地飘落在他的心上。为什么呢?被警察监控着,险些又被推进冤假错案的旋涡,他却能感受到一份珍贵的平静。

  把柳香香送到家门口,她给他钱的时候,他说:“不要。”

  “怎么了?不想管我的事了?”

  “就是不想要了。”

  “想明白了,过期作废。到时候别后悔,我可不会因为你不要钱就不呼你。”

  田建设笑了。

  一进门,屋子里那种绝望得难以化开的气氛就向柳香香无情地压了过来。她背靠着门站着,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没有勇气再往里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小乖的家,就是一座坟墓。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二,柳香香到多伦多整整二十天。

  昨天他们已经约好,今天上午去医院见邵宏宇。

  田建设不知道“Mental Hospital” (精神医院)就是俗话说的神经病院。看到一些形象怪诞的病人,他和柳香香都屏着气小心地躲避着。

  刚进住院部的走廊,就听见一个女人粗大的嗓门声:“你别在那儿装傻充愣了,告诉你多少遍了,她死了,那小妖精死了,被大火烧死了!”

  田建设和柳香香交换了一下眼神,中文,够亲切的。

  到了邵宏宇病房门口,他们才确信,没错,声音是从这儿发出来的。还没等他们开口,一位个子中等,身体粗壮的女人朝门口扭过头来:“你们找谁?”口气很不客气。

  “我们是来看邵宏宇先生的。”田建设面无表情地迎了上去,柳香香紧跟在他身后。

  病房里两张床。里面那张床旁边的小桌上,趴着一位长着金黄头发,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好像是在看书,只见他把一只手举到眼前,手指张开,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逐个舔了一遍,神情极其专注。舔完后,郑重其事地把一页书翻了过去,然后将脸几乎贴在书上看了起来。

  外面这张床上,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国人,想必就是邵宏宇了。柳香香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帅气,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面色白净,估计有欧洲血统,几分之几说不准。虽然穿着松松垮垮的没有个性特征和绝无美感的病人服,还是可以感到他骨子里的那种绅士气质。

  他坐在床边,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口好像在等待着谁。那位女人凶神恶煞般站在他和他们之间,估计把喜儿逼进深山的黄世仁都比她显得慈祥。

  “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请回。”女人摆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脸色对田建设说。

  虽然这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熏得田建设直皱眉头,他还是抢白了一句:“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不是探视,是办事。”

  “现在不是办事的时间,是探视时间,我们打听清楚才来的,你走吧。”

  “我是他分居的妻子,我凭什么走啊?”女人理直气壮。

  “那我们还是他亲密的朋友呢,更不能走了。”田建设不甘示弱。

  在那女人的眼皮底下,柳香香把一束嫩黄色的菊花递给了邵宏宇。“我是谢明的爱人。”

  “谢谢。”他把花儿抱在怀里,很儒雅的样子。眼睛又盯着门口看起来,“我在等甜甜。”他告诉他们。

  “那小妖精早死啦!”女人又对着他喊了起来。

  莫非这男人有了婚外恋,所以他的老婆才这样对他?是不是他影响了谢明,导致了谢明的有家不归?

  “甜甜是谁呀?”柳香香看着那女人问道。

  “他女儿。”女人不屑地说。

  “他跟谁的女儿?”田建设忍不住地问。

  “除了我,谁还会跟他?你们不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女人拉开了控诉的架势,“就是他,没工作了还厚着脸皮住在家里,让我给他轰出去了。找到工作了,还不回家住,让我给他叫回来了。回来就跟我打架,嫌我不该把甜甜锁家里了,不该限制她出去玩了。我是她妈,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对她好,还用得着他来教育我?我晚上加班,一夜都不在家,不锁上她我放心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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