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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清川勉强笑了。

  “不幸被你言中,那真是最后一次了。”清川伤感地说。

  她指的是屠秋莎两年前做过的人流手术。罪魁祸首是一个地位显赫的男人,屠秋莎跟他在一起,已经长达十年之久。

  开初屠秋莎对他的背景资料讳莫如深,除了有这么一位情人存在,其余的,她只字不提。中年女人在爱情和友谊方面出奇地理智,除非味同嚼蜡或者胸有成竹,否则很难跟女朋友分享情人的秘密。当然这也是生物界的一门叫做独占的课程,那就是确保自己的地盘不被势均力敌的同类所惦记。

  大约三四年前,屠秋莎对他们的关系不再抱有指望,她开始向清川陆续透露他的情况。首先是对他那种旺盛的情欲的厌倦。他平均每周都会去她那里两三次。他不允许她动弹,迫使她被动地、静止地、了无声息地,接受他的爱抚。

  “跟验尸似的。”屠秋莎说。

  清川喷笑。

  接下来是他的谎言。他成千上万次地对着屠秋莎贬损他的妻子,学历低、修养差、相貌糟。可是在这十年里,他从来没有将离婚的实践付诸行动。

  然后就是他的身份了。原来该名男士是政界要人,目前官居本市副市长。他的夫人小乙,在人事局档案处工作,是满城的同事。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动过离婚的念头,他的政治生涯重于一切。”屠秋莎苦笑,“这就是男人!”

  两年前,在屠秋莎决定结束与副市长漫长无际的情感纠葛时,有过一个饱含哀伤与厌恶的夜晚,并意外地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个讽刺般的决裂。

  “他闭着眼睛在我身上扭动着身体,就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闭着眼在母体上寻找奶头。一想到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和吮奶的婴孩,我就恶心透顶。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他,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一个不可更改的句号!”屠秋莎如此描述那个令她怀孕的晚上。

  此后,每当清川从电视新闻里看到副市长衣冠楚楚的形象,就会想到屠秋莎对他的形容。她觉得在那些庄重的讲话、严肃的表情背后,藏着一只吮吸奶头的婴儿的嘴。她被这荒唐的意象迷住了。

  事实上,屠秋莎并未与副市长斩钉截铁地断绝来往,句号变成了绕梁不绝的省略号。他们只是不再有身体接触,无论他怎样地谄媚,屠秋莎都岿然不为所动。她原本就对性爱颇为排斥,卵巢早衰也许是最好的注解。

  她允许他去看望她。每隔一两个月,他都会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驾驶一部民用牌照的汽车,出现在她的住宅门前。

  他逐渐接受了没有性的交往。他既不强迫她上床,也不强迫她说话。他呆在她的家里,自顾自地看电视,看报纸,或是小睡片刻,而后心满意足地匆匆离去。

  “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屠秋莎懊恼,“我总不能对一个朋友式的男人下逐客令吧。”

  副市长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有了新的情人,依旧是大学教师,很年轻,对他死心塌地。副市长认为她们两人的形象与气质均有共同之处。

  “他在她那儿睡觉,在我这儿歇息。”屠秋莎的怨怪带了点沾沾自喜的成分。大概她误认为副市长已把对她的肉体之爱上升到了柏拉图的层面。高贵的、高尚的精神恋爱。

  “你们的区别在于,他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存在于他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而你,则是想占有客观男性世界里无穷无尽的姿色,你被这种簇拥的感觉所诱惑。”清川练达地分析。

  屠秋莎耸耸肩膀,不以为然。清川继续说下去:

  “他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的理想,因为理想是注定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这种推动他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失望,又给他曲折多变的感情找到了一种罗曼蒂克的借口,仿佛他是在痴情地爱着你。”

  “你的自恋是叙事性的,你对男人没有主观的理想,你对一切类型的男人都感兴趣而且乐此不疲……”

  “打住打住。”屠秋莎锐叫,“我觉得你正在把我描绘成一个女色狼!”

  “不是女色狼,至少也是女混混!”

  她们大笑。

  屠秋莎对医院的诊断表现得风轻云淡,一做完检查,就约清川做面部美容。两人在美容师轻柔的指尖下,获得了一张暂时清爽滑腻的脸。屠秋莎对脸蛋和肌肤的重视远超过卵巢子宫什么的。

  完了以后,屠秋莎还要美甲。清川是没耐心陪她的,但顾念着她罢工的卵巢,不能不迁就她一回,坐在一旁看杂志。美容院的杂志多半是一些充满噱头的厕所读物,清川读着读着笑起来。

  “我念一段话给你听。”清川说,“这是一个男人的抱怨,他说,我的家就像国家一样运行,妻子是财政部长,岳母是国防部长,女儿是外交部长,我则为一切开销付账。”

  “我比他幸运,在我家里,我是总统,我做主!”屠秋莎立刻说。

  她迎着窗口的光线,仔细挑拣指甲油的色泽。清川通常只留意脸的养护,而屠秋莎对身躯的宠爱到了偏执的程度,她用最好的兰蔻眼部精华液按摩胸部,睡前全身涂满婴儿油。每个月学习慈禧太后一次,饕餮地用整缸的新鲜牛奶沐浴,并且是好几块钱一盒的伊利牛奶!

  屠秋莎大言不惭地说过,身体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这话给人一种三陪女或性狂热的误导。但清川可以作证,屠秋莎属于性冷淡。这几年,她对包括副市长情人在内的一应男人,都没有真正产生过性爱的兴致。她的一生,是远离肉欲的。荒诞的是,一个对性爱本身毫无兴趣的女人,竟然周旋在风起云涌的男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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