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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我与林丰

  我预备第二天回上海去,犹豫着要不要约林丰,他却打来了电话。

  我涂了点口红,整理头发,我不想让人看到一个无精打采的梅方,然后换了身出门衣服,去堂屋里等他。父亲很意外地没去茶馆里打牌,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看报纸。他竟然戴着老花镜,满头白发,那寂然安宁的神情倒与祖父有几分神似。他看到我说,你要出门么。我说是的。他说,让你大哥送你罢。我说不用,有人来接。无语,隔了会儿,他从报纸里抬起头来自言自语一般,现在的世道,越来越不太平。我听到他的叹息,似乎还有话要说的,但没接他的话,这时,林丰在外面叫我。

  林丰骑一辆与苏铭一模一样的摩托车,坐上去后,我无意间回头,发现父亲站在院子里。

  林丰带我去的地方,是梅城最大的一家KTV歌厅,进了包厢,发现榻榻米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以为走错了地方,我忙退出去。林丰在后面说,就是这里。原来今晚的约会,并不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突然沮丧起来。

  那一对男女同学,男的叫李云波,女的叫王丽,以前回梅城时,也常见面,他们与林丰和苏铭比较要好,五年间变化真大,差点认不出来,李云波胖得有点变了形,王丽也外形潦草,满脸主妇神情,他们是夫妻。我想表现出友人重逢的热情,却似乎有点力不从心,于是讷讷地微笑着,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闲扯,说些某某同学当了机关领导,某某同学几时结婚生子,又某同学在某地定居之类的话,名字都耳熟,只许多人不知到底是谁。他们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一贯以来,给他们的印象,就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前面大宽屏电视里一直放着伴奏曲,没有人点歌,也没人去唱,音乐兀自畅响着,说话声停下来,那空荡荡的静特别清晰,连音乐都显得尴尬不安,直到提起苏铭,气氛才完全松懈下来。

  他们说起一个叫陈志超的人,死于前天晚上,死因不明。警方验尸没有发现伤口,但手臂上有静脉注射过的大量针眼,可能是毒品注射过量而死,从死者家的小阁楼里还搜出了毒品。陈志超这个人,是梅城黑社会老大,在梅城相当有名,人称黑皮哥,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也第一次知道梅城也有黑社会和毒品。

  关于陈志超与苏铭的关系,他们含糊其辞,似乎都说不太清楚,从林丰口中,听得出苏铭交友非常庞杂,并且很善于处理各种关系。然而,杀死苏铭的少年,正是陈志超手下的小弟。

  林丰告诉我苏铭的死,梅青也略谈及道听途说的苏铭的死,听的时候,觉得是特别遥远的事,听李云波再次说出来,感觉与死亡接近了一点,却依然是远,不可触及,但死亡的事实已经无法推翻。那天晚上,他与苏铭在一起喝酒,中途有事,离开了两个小时,再回去,看到苏铭正站在外面通电话,乱糟糟一大帮人。苏铭的样子不急不躁,悠闲散漫,他也没放在心上。那帮小孩站得不远,都躲躲闪闪,一脸惶惶不安的神情。他仅仅低头点了一支烟,眼睛的余光瞥见有人影闪过去,然后,他看到苏铭一脸困惑地发愣,旁边站着一名受到惊吓的少年。当时的光线较暗,等他和旁人一样发现少年手中有刀的那一刻,同时看到血像水一样,从苏铭捂着脖子的手指间涌出来。

  他去抱住苏铭的时候,头昏脑胀,手脚都在发抖,苏铭倒比所有人都平静,似乎并没有疼痛和任何不适,他第一次去抱时,他甚至推开了他,他给林丰打电话的时候,以为伤势并不太严重。谁也没料到,那天晚上,竟是与苏铭最后的告别。

  林丰说,苏铭有个习惯,喜欢将手机夹在脖子上,边说话边抽烟。所以,当他歪着头打电话时,那一刀刚好落在颈部的大动脉上,致命的一刀。如果那天晚上他跟苏铭在一起,苏铭绝不会出事。

  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认识那帮小孩,苏铭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在梅城,所以那些新人都不知道苏铭。那一次是苏铭刚从上海回来几天,第二天要走的。

  我安慰他,你不用自责,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纵然能躲过那一劫,也还有其他劫数,人生无常。王丽在一旁附和说,那天晚上,苏铭不该给陈志超打电话,那帮混混怕受到老大惩罚,才情急之下动手,据说苏铭当时也挺张狂,先打了人,并说了“要黑皮哥怎样收拾他们,黑皮哥就会怎样”之类的狠话。

  王丽说完望着李云波,但李云波表情木然,没理睬她,林丰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似乎是为了缓解难堪,转过头来问我,你知道白化病吗?

  我说,知道一点点,一种皮肤病,好像是机体内缺少一种可转化为黑色素的酶引起,得病的人,不仅全身皮肤,连毛发都是白色。

  她说,苏铭有个妹妹,特别漂亮,一直被个台湾人包养着,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苏铭死后,也没看到她。不过——听说她好像就有这种病。

  李云波这时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些什么,没见过不要瞎说。

  我瞎说了吗,我哪里瞎说了啊?王丽满腹委屈地小声嘀咕,脸色也变了。夫妻俩拌了几句嘴,也许是有旁人在场,不好意思太吵,坐了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兀自离开了,只留下我与林丰两人,说了点无关紧要的闲话,包厢里空气太沉闷,也随后离开。

  我早想到的,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必定要谈起苏铭,反思回味,怀着歉意或者唏嘘,做出无数种毫无意义的假设,生命中,还有什么比死亡更重?又有什么比死亡更轻?相比起我的同学们,只有我是无悲无痛,对死亡全无兴致,似乎过于冷漠。苏铭的一生,生命与死亡,他都从未放在心上,死亡,对于生者是种打击,对于死去的人,未必就是痛苦。面对死神的时候,苏铭或许带着微笑,不去防备也不做挣扎,当灵魂渐渐摆脱躯体时,他甚至体验到了飞一般的幸福感。所以,那些声音浩浩荡荡涌过来又涌过去,不能在我心里找到落脚处,连我这颗心也变成别人的,与我始终隔着千里万里,浮在半空,包厢里除了我,似乎再无他人,巨大而壮实的空虚包围着我,迷醉而恍惚,仿佛他们说着的苏铭,是没有生命的肉体。

  我不悲伤,死亡不过让我们身隔两地,我看不见他,我相信,他正在某个地方注视我,像西方宗教里的上帝,他的注视无处不在,我们终有再见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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