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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天空最后的暗示

  我高中时的第一位数学老师,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充满活力,朴素而严谨,像兄长一般友善亲切。经过学校校报亭时,我看到墙上的玻璃框里数学老师的照片,与数张其他师生照放在一起。大意是在最近一次全国性的数学竞赛活动中,他所带的班为学校争得了荣誉。我差一点没认出来,照片上的数学老师,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面目和身材都很雍肿,仿佛这些年来,生活给予他的唯一恩赐,便是把他从一个清瘦抖擞的年轻男子,变成一个不修边幅神情呆滞的丈夫和父亲。

  当年他住在山里眼盲的父亲,进城看望他,在梅城大桥上被汽车轧死,引发了一场震惊一中的集体逃课事件。

  那堂数学老师缺席的数学课后,教室里充满了激动而诡异的气息,一场正在密谋中的叛乱也不过如此。多数人坐在教室里静静地期待着,故意压低声音交谈,负责与学校交涉的班长每一次露面,都引起一场骚动。学校很快否决了我们集体参加吊唁活动,只同意班上派出二个代表。这样的决定没有人愿意接受,反而引起学生们对学校的更大愤慨。于是,林丰和另一位组织者暗暗地发动了一场集体逃学。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同学们用纸条悄悄传递信息。

  安静的午睡时间,58班的教室里玩起空城计,与此同时,在梅城百货大楼和电影院两处地方,推着自行车的同学们暗暗集合。

  两股人马在通往废弃铁轨的公路上,成功汇集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开往一场山村葬礼,蔚为壮观。这支队伍让行人们频频侧目回望,从那些笑容洋溢,释放着活力的青春躯体上,看不到沉痛或者悲伤,只看到鸟儿们冲出樊笼般的舒畅。

  我紧跟在队伍里,对那位素不相识的父亲,那场应该悲伤的葬礼,除了忧愁,还是忧愁,忧愁于是否应该感到悲伤。

  大祖父下葬时,我作为他的侄孙女抱着年龄尚小的堂弟坐在他的棺木上,有许多村里年青力壮的男人把我和堂弟还有大祖父高高地抬起来,身后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人们神情沉重,大祖母和大姑哭喊得声嘶力竭,梅家大院的女人都满面愁容,泪水涟涟。坐在棺木上的我,也一直哭了一路,一路哭,一边听着村里的女人们从后面传来的只有我才能享有的称赞声。梅家大祖父的所有孙辈里,我是唯一一个那样动情哭泣着的孩子。那时我才七岁的光景,坐在前面我抱着的堂弟还不到二岁。所有的亲人都应该为大祖父的离去而悲伤,我不愿意被人看作一个冷漠无情的孩子,我以为悲伤的唯一表现方式便是大声哭泣,所以我努力寻找躺在棺木里的大祖父留在我记忆中的音容笑貌,眼泪终于哗啦啦流了出来。

  那个奔向死亡的下午,一路上,我想到大祖父,想到了祖母的母亲(我的太姥姥,太姥姥老去后,在灵堂上,父亲抱着棺木不肯让人合棺,祖母哭得声气衰弱,母亲和许多其她的女人们在一旁用手帕捂着嘴泣不成声。我也哭了,不是受到惊吓,而是为死亡而哭。那时我更小,四岁)。必须承认的是,不管是大祖父还是太姥姥的死,我并没感到过悲伤,一个孩子是不能真正体会悲伤的,我的哭泣是因为我比梅家的同龄人更早地学会了思考,也更早地察觉到,生活就像父亲时常摆弄的一盘布满迷局的棋,每一颗棋子都有自己的行为规则,不能逾越半步,犯规是不被允许的。然而,我还不知道,这种规则所带来的无形阴影到底是什么,哪一天会消失。

  办丧事的人家显然对我们这支大型吊唁队伍有些手足无措,披麻戴孝的数学老师也很意外,他跪在堂屋改成的灵堂里,给每个走过去的人磕头回礼。所有的同学一言不发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黑色棉布袖套,别在袖臂上,鱼贯走过灵堂。数学老师一次次匍身下去,直起身子,再匍下去。他身后随风飘动着白色布幔和烛火,风不知从哪里来,一口黑色棺木掩藏在布幔后面,影影绰绰。那一身从头到脚的白色孝服在幽暗的光线里,给我一种模糊的恐惧,仿佛布幔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忘了棺木里的人是一位盲人,似乎死亡可以给人新的生命)。

  灵堂外的晒场上堆满了喧哗忙碌的人群,我们很快便跟数学老师告别,因为当大家看到数学老师目光慌乱的家人时,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难堪和不安。走出村口,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如释重负之感。

  没有悲伤。

  不是所有的丧礼都要悲伤,不是每一次告别都会难过,我的心经过时光历练后,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迟钝,就像参加一场陌生人的丧礼。可惜,与苏铭重新站在那段被遗忘掉的老铁轨上时,我并没有看清楚这种迟钝的真相。迟钝如同兰陵王的面具,时间久了,无法取下,成为头颅的新生部分,受尽折磨,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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