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面孔之舞 > |
四十八 |
|
我还曾经在大学期间企图给与我同时代人的青春期做一次总结。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我(我们这代人),对爱情和情欲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感受,渴望、恐惧、罪恶感、羞耻感、压抑、堕落、自卑、绝望。从前没有人告诉我,情欲是爱情的一部分,爱情不是丑陋,也不是堕落,而是人生的美酒。 我还记得小时候,下河街上有个遭到孤立的小女孩,整条街的小男孩小女孩都可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要脸、小骚货,原因在于有人看到她和一个与她年龄不相上下的小男孩,两人躲在河边草垛里脱下裤子,想弄清他们撒尿的地方为什么不一样。我的爱情,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与下流堕落罪恶绝望一起成长。 烟、诗歌与梅方,有时候意味着同样的内涵。 叔叔也许早已发现我偷偷地抽上了烟,有一次,他从别人家吃完人情酒回来,随手扔给我一包烟,他不吸烟,从前吸,后来因为检查出支气管有轻微程度的损伤,就不沾烟了。那包烟比我自己买的红梅味醇,红梅抽起来糙且有点刺喉,但我一直坚持买红梅,买了好几年。 叔叔比我大十岁,二十二岁开始谈恋爱,他谈恋爱的时候,我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傻小子,刚刚小学毕业。叔叔的恋爱对象有个非常灿烂的名字——彩霞,个子高高的,蓬松的短发齐刘海捧住红扑扑的脸,文文静静,特别爱笑,笑起来左脸颊有个深深的酒窝。她是梅镇财税所所长的女儿,比叔叔小四岁,比我大六岁,每次来找叔叔,她总可以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或者小零嘴。第一次上我家来玩,她送给姐姐一只胳膊腿都能动的塑料娃娃,送给我一只塑料水枪。 他们出去喜欢带上我,彩霞似乎比叔叔更愿意带上我加入他们的约会。他们的约会,在我记忆里,就是一男一女并肩散步,两人的手总是规规矩矩插在裤子口袋里或者垂在裤线两边,说出来的话差不多能上公告牌,连玩笑都开得有板有眼。夏天,彩霞爱在衣襟或袖口上别一朵小巧的桅子花或者一小簇茉莉,所以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我喜欢凑近脑袋去闻她的衣袖,她便揽过我,用手指摩挲我的头发。这时候,剪着青年头穿白衬衣的叔叔总是一巴掌将我拨到一边,他的对象则抿起嘴含笑望着他。其实我对他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我的注意力不断被街道两边卖各色小商品的店铺吸引着,常常是他们转过身来,发现我在人家店门口摆出来的小摊前看得兴趣盎然。快走到河边的水泥桥时,叔叔给我几毛钱让我去河边书摊前看小人书,我马上如他所愿几秒钟内快速从他们面前消失掉。他们爱去对河边的小树林子里,林子里有成行成行密密的杨树。 有时候,我从电子游戏室出来,摆旧书摊的大爷都已收摊了,他们还未回转,我就在河堤上拣地上风干了的核桃。梅城河岸边栽的最多的是核桃树,风一吹,成熟了的核桃就从裂开的果皮里,扑嗽嗽直往下掉。我用石头砸核桃玩,干瘪的核桃仁扔进河里,最饱满最完整的才被我装进口袋里。彩霞喜欢吃核桃,风干后的果仁有股子苦甜苦甜的药味,她每次接过我捧给她的核桃时,总是抿嘴一笑,这一笑令我开心不已。 居住在梅城的人,都不吃核桃,这种树在梅城随处可见,就像身份卑微被视而不见的野草,落了满地的果实年复一年地腐烂在泥土里。妈妈说,喜欢吃核桃的人,在梅城肯定是呆不长久的,能在梅城安下家的人,眼睛里面从来没有过核桃树。 果然,后来彩霞离开了梅城,听说嫁给部队里的一名营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接过我捧出来的核桃时,抿起嘴眼睛弯弯的笑容。 后来的事,叔叔是预料不到的。他和她谈了二年恋爱,曾经在我家当着所有人郑重宣布,他们打算结婚,不会等到过春节。所有人对他的话都不以为然,那时的叔叔没有工作,高中毕业后一直待业在家,跟姥爷住一间屋子。父亲希望他唯一的弟弟学一门电工修理工之类的手艺,但叔叔恰好对这类赖以糊口的手艺不屑一顾,父亲只能私下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春节过后,叔叔脸上少有地平静,来年春天,还是没有一点喜事的迹象,叔叔的对象也不再到我家来。 八十年代初期,梅城到处游荡着一批像叔叔这样的待业青年,他们精力旺盛,整天无所事事,一天到晚成帮结派,打架滋事,在人们眼里,当时的待业青年就是“二流子”的代名词。待业青年的初恋以悲惨结局告吹,却意外地在城里的印刷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因此结束了他的待业生涯。叔叔的新工作,父母一直猜测与彩霞有关系,但叔叔根本不接话茬,似乎彩霞把他变成了哑巴。 叔叔搬进厂里住不久,我家远房亲戚二姑奶替他做媒说了个对象,很快地,叔叔终于赶在第二年春节前实现了结婚的愿望。然而同样快的速度,第二年秋天离婚,充当别人丈夫的角色,叔叔做了不到一年。我还没来得及记住新阿姨的模样,他又回到快乐单身汉的生活。叔叔从此再没有结婚,也闭口不谈女人。人们都把叔叔看作异类,八十年代的梅城,离婚比搞破鞋还不光彩,简直是离经叛道。梅城人观念里的离婚,女人必定不守妇道,男人肯定生活作风有问题,甚至所有女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在叔叔背后说三道四,但也正因为此,叔叔在我眼里的形象,始终神秘而高大,与众不同。我的父亲母亲和姥爷二姑奶们,对叔叔的卑劣行径极端失望,一致采取沉默的方式来谴责他,只有我一如既往地往印刷厂跑找他蹭零花钱。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