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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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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绿:符号 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婉转的黄浦江,东方明珠电视塔像一串人类敬献给苍穹的冰糖葫芦。天空那样明亮,弯曲成一个半圆形的琉璃碗,倾倒下来,碗里排列着玩具似的高楼,又有点像赌场里堆得高高的一垛垛筹码,人和车在大片明晃晃的色块里面,变得迟钝,缓缓爬行,而江边总是不断被黑蚂蚁般的游人更新。江水比镜面还平静,匍匐在地,令人忽略底下的暗涌。 老班的叙述一次次被电话中断时,我不断重复地扭过脸看窗外。铺满硕大花朵的绿绸窗帘被带吊坠的窗帘扣束起,鱼鳞纹波浪似地挂在两边,如同中分的头发夹在耳后,打开城市面饼状的脸。红色沙发,红得特别浓艳,坐下去就陷入稠热的沼泽地,随处可见困于沼泽里的脑袋和胳膊。老班的胳膊也在其中挣扎,他总是先用右手把手机拿起来看一下,然后交给左手,对每一个电话放低嗓音,含含糊糊,既不积极也不拒绝,既不热烈也不厌烦,有点装腔作势。放下电话,他照例说声对不起,然后继续他的谈话,衔接处的准确性,可与电脑里面的下载软件相媲美,似乎那话头也像我一样坐在他旁边,静静等着他。他不停地挑挑拣拣出某些青春旧事,流露着以供欣赏的兴头,如同一个人守着丰盛过后的一盘残羹冷炙,回味不尽。青春真的曾是一块香味诱人的大面包吗?为什么我所经历的青春,是一位旁观者的青春,就像一个爱干净的孩子,躲在树荫下,默默等待一场雨的结束,青春之际和青春之后,空气一般四处悬浮。 青春过后,爱情降临,接着是无可挑剔的婚姻。我不明白,面前侃侃地谈情说爱的老班,见过几面的小公务员,何以都像盲人,急急切切用听觉来弥补着视觉缺失。我真是,对面前这个人一无所知。他说得越多,我越茫然,有点危险,我是不是开始想了解他。譬如说,老班的叙述,让我对他的妻子留下了印象,似乎是一个柔顺略带任性的女人,应该年纪很轻,他对她的语气像在说一个有点淘气的孩子。她等他回家,关心他的衣服与领带是否搭配得体,担心他开车车速过快,对他肠胃的适应功能了如指掌——简直近于完美。他对她的抱怨居然是妻子的角色演绎得过于完美,令我不能不揣度,他们俩到底是一对怎样生活着的夫妻,他对她是否足够温柔足够体贴。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根本不必谈到他的私人生活。他可以谈最近放映过的电影《可可西里》,谈老上海的歌厅舞榭,谈他经常读的书,他去过的城市,甚至可以谈足球,这都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可他偏偏像个情圣一样大谈自己的初恋和婚姻。 我是怎样认识他的呢,通过MSN,他加的我。他和我注册了同一个网上群落,他的档案资料里写着,老班,因当过十几年班长,所以自称老班,男性,34岁,商业人士,居无定所,喜欢使用命令式或者结论式的句子。我的网络ID叫“堕落天使”,一个很媚俗,并且使用频率过高的名称,这种名字往往更容易吸引男人主动搭讪。所以与老班的相识,并不是什么缘份,而类似于网络游戏的随机参与。 他问我,为什么叫“堕落天使”,是否与堕落有关。我过了很久才回答他。我说,很久以前,美丽的天使和丑陋的魔鬼连成一体,他们却背对着对方。有一天,天使和魔鬼同时说,我跟你生活了这么久,很想看看你什么样子。他们去请求一个巫师。好心的巫师把他们从中间劈开,天使和魔鬼兴奋地转过身,却大失所望,感到得受了欺骗。他们没有理会巫师说过的话,如果太阳和月亮各升起一次的时候,没有回到巫师那里,他们将变成普通人。 你知道他们看到对方后,为什么失望?老班说不知道。我想了想接着说,天使眼中只能看到天使,同样,魔鬼眼中只有魔鬼。天使离开魔鬼就不再是天使,魔鬼离开了天使也不再是魔鬼,后来天使和魔鬼都消失了,世界上就只剩下普通人。 老班给我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他说,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的普通人,你这个故事杜撰得很好,不过不能算是你的回答。你知道网络为什么对许多人来说已经不可或缺吗?那是因为它很直接,能让人随心所欲说出任何想说的话。 我说,当然,也包括说假话。 他说,是,假话也可以说得真诚,你可以回答,可以不回答,但你没必要回避,网络不欢迎含蓄的人。 我讥讽地说,也就是说,网络是不容忍虚假的地方,像个语言垃圾场,越鼓躁越暴力越赤裸就代表越真诚。 他哈哈地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实际上很难说是网络使人变得更虚伪,还是这个社会使人变得更虚伪。不过,我认为网络虽然虚幻,不一定就虚伪,你何必活得这样认真。 我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他说,你应该让自己尽可能地放松。 他从哪里看出来我紧张,难道我不够放松?我看着显示器自忖。 他突然来一句,我喜欢你。 我没接他的话,他马上送来一朵玫瑰,又问,你有情人吗?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没有。男朋友算不算情人? 他微笑,不置一词,我能够想象得到他笑意莫测的样子。 然后,屏幕上出现一只微张的红唇,三个生硬的红色三角形组成,患了肥胖性痴呆症一般,红唇在网络聊天里代表“吻”。我嫌恶地舔了舔嘴唇,本能地排斥这来历不明的脸部器官,它那么容易让我联想到玛丽莲·梦露微微张开的嘴,联想到男人看到这张嘴时产生的性幻想,联想到女阴。总之,我看到这张红色嘴唇,不异于看到一场程度轻微的春梦。我还联想到符号学家索绪尔说过,符号是告诉我们其它含义,而非其本身的东西。红唇代表亲吻,玫瑰代表爱情,破碎的心代表忧伤,月亮代表晚安,一只左右摇动的手表示再见。 我与老班初次网聊,就是以这只手做结束。他说,不好意思,他有点事,必须暂时离开。那只被截断的手,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随着钟摆摆动,像汽车雨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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