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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秧秧就过去抱了抱外婆,说:“外婆,回去吧,过几天我又来吃家里的饭。”

  “好,来哦。”外婆说。

  “大雄,明天过来!”

  “好!秧秧姐,乔哥哥,你们慢慢走。”大雄对秧秧和乔晋的称呼在饭桌上被外婆纠正了,说叫老师太生分,应该叫哥哥和姐姐,大雄很卖乖地马上接受。

  乔晋也客套了两句,两个人就钻进了车里。一家人站在楼下,看着,直到汽车拐弯不见了。

  乔晋坐在秧秧旁边,心里觉得飘忽忽的,他们见面了,像从来没有相爱过一样地见面了,相互间拿捏着分寸,守在自己的角色里,仿佛自己把自己抹杀了,否定了,一切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一样地让人觉得恐惧,而面对身旁的秧秧,他有的只是责任。

  车突然停了,他惊异地看她,看到她的脸在街灯下闪烁着冰冷的泪光。

  “秧秧?”

  秧秧的身体倒了过来,她俯在他怀里,压抑着啜泣。“不要离开我,好吗?不要离开我。”秧秧喃喃地说。

  乔晋深深地叹息,他抚摩着她柔软的发,只觉得四处所有的地方,都是一团乱麻,他已经理不清了,他只能那样深深地叹息。

  第二天,秧秧家里。

  金二土十分兴奋,拿着大雄给他买的冲锋枪从这间屋冲到那间屋,嘴里发出的“哒哒哒哒”声比玩具枪本身发出的声音还要大,并且要求被他打中的人倒下,同时嘴里要发出很响的“啊”声,可是谁都不愿意倒下,连凡鹏今天也不太合作了。

  笛子给他买的是一件大红的“唐装”,他不喜欢,不要穿,说那是女生穿的颜色。那衣服和他一屋子的玩具现在都被他扔到脑后了,只拿着新得的冲锋枪,在房间里横冲直撞。

  李丽衣着光鲜,头发纹丝不乱地坐在沙发上,张罗着给客人倒茶、聊天。郑姐已经在厨房里弄出很香的味道。

  大雄第一次来,对墙上挂满的画十分好奇,像看展览一样地慢慢地看,不时要请教“金老师”一些问题,然后又去凡鹏的画室看,凡鹏这两年没有在绘画上下功夫,但那个情结还在,不时地还是很随意地画一些,李丽也画,画也是女性题材的画,漂亮得很。大雄看得兴奋,仿佛看了一场展览一样地激发了他许多的感想和绘画欲望。

  笛子每一次来,都像个客人一样坐在那里,本来她也是客人,和父亲还有李丽聊一些泛泛的话题,今天也会是这样,不过今天聊天的人多一些。

  凡鹏把笛子叫进了书房,笛子有些尴尬,她已经大致猜到父亲的用意,会和去年一样,塞给她一笔钱。她是需要钱的,母亲也需要钱,越是需要钱,笛子就越是觉得不自然。

  站在充满书香气的书房里,在父亲的面前,笛子觉得局促,这个曾经和她相亲相爱的男人,已经成了别人的父亲,而他的妻子,不再是她的母亲,他们也是在生活中走失了的亲密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走失的,从此,他和她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她的血管里还是流着他的血,这是个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凡鹏还是像去年一样,从抽屉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笛子想着他曾经和李丽商量,应该在这个袋子里装多少钱?然后叫笛子进去,由他拿给她,因为他是她的父亲。笛子站在那里,又这样想着这个过程的细节,而这个细节是他对她的背叛,她心里有了一些冰冷的感觉——他早就背叛她了。她眼前的父亲就模糊起来,他曾经抱过她的,他曾经举起她,用他满是胡楂的下巴扎她,她还记得她自己的笑声,很脆的声音……可是,现在她对他已经感到陌生,他们曾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一年几乎只见一次面,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是两个家庭的人,而她已经长大,他忍心让她在对他的思念中长大了。就在昨天,就在今天要见到他之前的那些时间里,她的心里都胀满了对他的思念——她还是那样爱他,她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思念他,她觉得委屈。而他也已经老了,头发里夹着一些银白的颜色,少,但是醒目,他的脸也有些变了,不再那样英气逼人,他就这样偷偷地老了,不让她知道——她恨他。

  她低了头,因为眼泪出来了,在他面前流露感情是可笑的,因为他并不在意,他有年轻漂亮的妻子,有中年得来的二土,还有秧秧,他不缺惠竹和她。她为他哭了,这眼泪没有依傍,她为自己的眼泪感到可笑,但她忍不住。

  他沉默了,她听见他的叹息,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膀——他现在的举动都是这样生疏。他说:“妈妈还好吗?”

  她点头,把眼泪点得到处乱撒,她恨自己丢脸了。

  “外婆还好吗?”

  她又点头。

  凡鹏从书桌里拿出一个信封,说:“给你读书用的,专科毕业不好找工作,好好努力,下学期参加升本考试……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你成绩很好的,应该升本……”

  她的头更低了,他后面的话让她的心碎成了片,他看过她的成绩单,他是惦记她的,他是关心她的,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他们已经失散了,他们已经不再是亲密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了。

  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里,她握着,只是哭,他伸手擦她的泪——她已经长大了,她的脸陌生也熟悉,她就是他那个小小的笛子,仿佛又不是。

  她努力地忍住哭泣,因为他们不能在里面待久了,这时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来,塞进她的口袋,说:“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有些赌气地扒拉了一下那些钱,她不要他管她!也不要他的钱!因为是他先不要她的!她把信封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看着他,就像小时候和他赌气的时候那样,把手背在后面,歪着头看着他。

  他觉得辛酸,觉得自己对她的愧疚在这两年越来越重——他老了。他把信封和钱都放在她的大衣口袋里,说:“听话!”

  她勉强忍住的眼泪是决堤的洪水,蓦地翻涌,“听话”,这是他最爱说的话;“听话”,说了一大串的话以后,后面加两个字:“听话”,这两个字出自父亲的口,而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过了——原来,他还是她的父亲,只是,他已经放弃她了。

  笛子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因为她总是哭泣,凡鹏先离开了,因为觉得如果自己不出去,她就不会停止流泪。他亏欠她很多,年纪越大,他就越是觉得他亏欠她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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