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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所有窗子都黑着灯,只有劈柴院还是一片灯火明亮的喧嚣。他轻轻打开门,摁亮床头的灯,母亲正坐在床沿,面沉似水,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懒懒地说:“妈,你怎么还不睡?”

  “我等你回来。”母亲拍了拍床沿,何春生顺从地坐了下来。母亲看着他,满眼的愁云,“春生,织锦真打算嫁给你?”

  何春生点了点头,又疑惑地看看母亲,“妈,你不喜欢她?”

  母亲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担心她来咱家过不习惯,她在家娇贵惯了。”

  母子俩都很沉默,半天,何春生才说:“妈,你是不是不希望织锦答应嫁给我?”

  母亲拍了拍他的手,“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她瞧不起咱家,瞧不起你。男人不能让自己的老婆瞧不起。一个男人啊,一旦让自家老婆瞧不起,这辈子就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你看看你哥就知道了。”

  何春生说不会的,说完,他就没话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母亲低着头,抽抽搭搭地哭了。何春生说:“妈,你别哭,你一哭,我这心就乱了。”

  母亲又抽搭了一会儿,说:“我哭一哭心里就敞亮点儿了。要是你爸活着,我们也不至于住在这个破地方。要是你爸活着,你哥也不会这样,你也不会这样。一个女人当家,没家威。”

  听到这里,何春生的心颤了一下,小声说:“妈,以后你不要在织锦面前说我爸爸的事了好不好?都于事无补了。再说了,我爸爸的死和她又没直接联系。”

  何春生的请求没得到母亲的回应。楼下的劈柴院持续安静,间或有水被倒到青石板街上的声音,有铝盆或塑料盆被移动的声响。夜晚被这些声音弄得像一支唱跑了调的破歌。

  §第四章

  1

  何春生上早班,下午三点就下班了。八月,外地都秋风微起了,青岛的“秋老虎”才刚开始发威,空气湿度大,闷热得让人全身上下潮乎乎的,腻得难受。

  何春生买了一瓶冰可乐,在树荫下边喝边走,不知道究竟去哪里好。他去敦化路的家居城看过家具了,都很好,做工精良,款式新颖。好有什么用?他买了摆在哪里?如果在家里结婚,最多就是把旧单人床扔了,换张新双人床就是了。其他家具连想都别想,没地儿摆。

  不知不觉中,何春生就溜达到了台东。现在台东已经取代了中山路的商业地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贼头贼脑的小偷在街边候着,一旦找到下手目标,他们就像蚂蟥一样贴上来。

  想起小偷时,何春生就会觉得很悲凉。小偷对有钱人和穷人的识别能力最强了,二十九年来,他竟然没遭遇过一次被偷,这非但不让他欣慰,反而使他沮丧。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看上去是个货真价实的穷人。

  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承认自己是穷人,但是不愿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穷人。

  他站在街边,把可乐喝完,刚要扔进垃圾桶,就见一邋遢的老女人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瓶子,遂在心里荒凉地笑了一下,把瓶子扔进了她拖着的编织袋里。

  离何顺生夫妻的店很近了。前几年,波螺油子上面遮天蔽日地架起了高架桥,青岛著名的波螺油子就无声无息地被新城建设给淹没了,两侧的店铺也全没了,李翠红只好把裁缝铺子搬到了台东。在她的左拦右劝加唠叨下,何顺生也不再卖盗版光盘和软件了,一心一意地在李翠红的铺子里帮忙。

  他想了想,就溜达过去了。李翠红正忙着给一个老太太量裤子,没看见何顺生,过了一会儿,瞄见他了,仍继续给人量裤子。何春生站了一会儿,只好问:“嫂子,我哥呢?”

  李翠红头也不抬地说:“找死去了。”

  何春生知道再问下去她还是没好气,就到店外等,估计何顺生没走远。

  一支烟还没抽完,何顺生就回来了。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迷彩五分裤,趿拉着一双走起来啪啪作响的大拖鞋从远处跑过来,迎面见了何春生,说了声“你来了啊”,就跑进店里,拿起喝水的玻璃瓶子,一仰脖子,发现是空的,就骂上了,“他妈的,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喝完水记得倒满凉着,你他妈的怎么就记不住?”

  李翠红嘴里嘟哝着倒霉,埋头裁裤子。

  何春生到旁边买了一瓶冰矿泉水递给哥哥,“哪儿去了?”

  何顺生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水才说:“追小偷去了。三个小杂种在店门口偷一个小姑娘的手机,让我看见了。幸亏我喊了一嗓子,三个小杂种撒丫子就跑。跑!他能跑过我?给撵进派出所了。”

  何春生知道哥哥的脾气,虽然他结婚后不再打架了,却好管闲事。有一次追小偷还被扎了一刀,医生说再偏一点儿,就扎大动脉上了。因为这件事,李翠红没少骂他,什么狠话都骂过,他就是改不了。流窜到青岛的外地小偷都知道青岛人爱管闲事,一旦偷窃失手,就很容易被围追堵截,场面壮观。所以,相对其他城市,青岛的小偷还不算猖獗,流窜性质的小偷往往待上一阵就走了,因为怕被好管闲事的青岛人当过街老鼠追打。

  何春生知道,从道义上讲,他应该支持哥哥。但万一哪天运气不济,被捅了要害可怎么办?遂对哥哥的行为以及李翠红的暴骂,都保持了理解性的沉默。

  李翠红边裁裤子边骂:“早晚哪天你被人捅死了,我就带着你儿子改嫁!你不是想当英雄吗?当英雄是给你金子了还是给你银子了?你愿意去送死就去送吧,反正不知哪天你就把老婆闲出来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何顺生知道老婆是担心他出事,也不吭气,好像没听见一样,问何春生:“上早班?”

  何春生“嗯”了一声,就望着店外,觉得也不知道该和哥哥说些啥。

  “犯愁吧?”何顺生把剩下的半瓶水都喝了。

  何春生点了点头。

  何顺生点了支烟,“前一阵子听说要旧城改造,不知有没有劈柴院?”

  何春生说:“从咱搬进来那年起,就听人喊劈柴院要拆迁,不指望了。”

  何顺生歪着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春生的目光和哥哥对上了,就笑了一下,“哥,咱去喝点儿?”

  何顺生说了声好就站起来往外走。李翠红猛地抬头,看着何春生,故作通达地笑了笑,“春生,如果你请你哥喝酒是为了动员我们搬出去租房住,那我劝你还是把这酒钱省下来买房子吧。就算你哥同意,我也不答应。这些年来,我在你们何家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别想把我们一家三口扫地出门!我告诉你,你就是把舌头纠成一朵花说,我们也不搬!”

  何春生觉得很累,无力地笑了笑,说:“嫂子,我就是和我哥出去喝几杯啤酒,你就想那么多?”

  何顺生拉着他往店外走,“她那张嘴,拉肚子似的,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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