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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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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内地的人,是不会懂得什么叫台风的,若是多少知道一点,也是从报纸或新闻媒体里道听途说,不会像我,亲身体验了这些台风的袭击。 连我这见怪不怪的人,见了台风也谈虎色变! 一霎时,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已变得漆黑,小店里的客人逃得精光,我帮着她们母女俩把露天地里的贵重物品,慌慌张张地搬进屋里,那些阳伞已来不及收拾,也收不拢了。暴风雨已经来了。 我拚着命,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大门插上,又赶快把一扇扇的百页窗都关上,用杠子顶上。 太可怕了,这股台风。 对台风,作为渔民,应当说并不陌生。可从小我就对台风有一种恐惧,到了十三四岁,对这种台风,这种恐惧并没有减少,只是恐惧的内容多少有些改变。 远远地,如同虎啸,如同群狼的哀嗥,带着一种从山谷的谷底翻涌上来的雄浑和悲怆,排山倒海一样地扑过来了,顿时,如天崩地裂一般地向着临海的木屋扑来! 我听见这用圆木和花岗岩的地基组成的,在建筑时就考虑过台风和海啸因素的木屋,到处都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屋外,什么也看不见。电线被刮断了,电灯熄灭了。 那情景太可怕,太可怕! 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从屋顶上呼呼地往下倾倒,透过百页窗的缝隙,你可以感到,海水瀑布般地从屋顶上倾泻下来,凡有缝隙的地方,海水都在往屋里渗漏,仿佛这不是一座屋。而是一只船,一只在风浪里颠簸、呻吟、哀号的小木船。 屋里很黑,几乎一点光线都没有。我们三个人都躲在一间贮藏室里。 小阁楼上不能呆,不知哪一阵风就会把它掀上天去。 又是一声天崩地裂的惊雷!震耳欲聋的炸雷! 莲达大叫一声,扑在我怀里,簌簌发抖! 我顿时忘记了自己的恐惧,我想起了我是这个屋里唯一的男人。我一手搂着莲达,一手搂着她的母亲,年轻的母亲依丽莎。 是大自然的力量把她推到我的怀里的。 我难以向你诉说那时我心里的那种感受。窗外,一颗巨大的椰子树被风连根拔起,又推着这棵树在旷野里扫荡,这颗树像一把可怕的大扫帚,在扫除一切它所碰到的建筑物,船只或是树丛。 我似乎感到这凶猛的风,随时都有可能会把这可怜的小屋连根拔起,刮到天上去,或是像一脚踩碎一只鹤鹑蛋一样,把小屋踩成齑粉! 这时候,只有一种乞求生存的欲望。她紧紧地抱着我,钻在我的怀里,好可怜又好可爱哟。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我是一个男人。 突然,凶猛的台风一下子推开了一扇窗户;你可以想像那有多么可怕。飓风之猛,使粗达十五公分见方的木材“咔嚓”一声拦腰折断,然后,飓风挟裹着弄不清是咸腥的海水,还是苦涩的雨水,一下从窗外涌了进来,顿时把屋里的东西扫荡一空! 我们三个人一下从屋子的这头被抛到了那一头。她的母亲被撞得晕了过去,头上鲜血直流。而莲达也重重地摔在地上,我拼命地想抓住她,抓住她的妈妈,唯恐被这凶残的台风卷出屋外,如果被抛出去,会被撕成碎片! 莲达拼命地想关上窗户,我对着她吼:“放手!危险!” 我抓住她,一手拖着她,一手拖着她的母亲在地上爬,抓住地上的每一个可以抓住的棱角,贴着地板,先爬到屋角,再等待下一次与这一次巨风的喘息,逃到另一间屋去。 我可以想像,屋子外面是个什么样子,海上又是什么样子。难以想像,这次可怕的台风会死多少人。来不及进入港湾的船,没有几条回得来的。而弄不清经过了这次台风,港湾里能剩下几条船。 我的父亲现在又在哪里?我顾不得他了,我自己尚在危险之中。 一个小时后,台风那凶猛的势头似乎略有减弱,我们在竭尽全力地打开了通往另一间屋子已经变形了的门。 阁楼果然被风掀走了,楼顶成了一个可怕的大洞,雨水呼呼地往进灌,从楼梯上哗哗地朝下涌,像一条湍急的河,通过前厅,又流了出去。 我们逃进了茶座厅,那里地势略高些,还好,只打湿了地面。 我们三个人疲惫不堪地,悲伤地相互凝视着。她的母亲躺在一张竹榻上,满身的泥水,头上的伤口在渗血。我撕下一块台布,给她作了包扎。她握着我的手哭:“什么都没有了,光了,全光了,墨鱼!” “怎么?那时候你叫‘墨鱼’?”郑梅妹问。 “对。我黑,生下来就黑。我爸我妈给我起名字,起了两三个月还没起好,不是太俗就是太雅,或是太烂,太烦。我爸一火,说,这孩子黑,黑得像墨,就叫墨鱼吧。咱们渔民的儿子,能有个什么好名字?当然,这是小名。可我长到了十五岁,都没有个真名字。唉!我要是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都是十五岁,该多好!也用不着名字了。咳,这都是罪哟!” 娘儿俩都哭。 我明白这哭的份量。 娘儿俩许多年来积累的一点财产,都毁于一旦,户外设施,八九把太阳伞,桌子、沙滩椅,都尸骨无存,连房子也被破坏得惨不忍睹。能不伤心吗? “别伤心,婶婶。”我说:“咱们不是人还在么?有你,有我,有她。是不是?” 台风像是一股土匪,在肆虐了一阵之后,又继续向前推进,向内地转移了。然而被土匪蹂躏过的天空,却在极度的痛苦中泪如雨下,大放悲声。 屋外,依然大雨如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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