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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一层瘦膘。杨克把狼皮筒放在蒙古包的顶上,陈阵拿了一个干净的麻袋,装上小狼的肉身,拴在马鞍后面。两人骑马上山,跑到一个山顶,找到几块布满白色鹰粪的岩石,用马蹄袖扫净了雪,把小狼的尸体轻轻地平放在上面。他俩临时选择的天葬场寒冷肃穆,脱去战袍的小狼已面目全非,陈阵已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小狼了,只觉得它像所有战死沙场、被人剥了皮的草原大狼一模一样。

  陈阵和杨克面对宝贝小狼惨白的尸体,却没有了一滴眼泪。在蒙古草原,几乎每一条蒙古狼都是毛茸茸地来,赤条条地去,把勇敢、强悍和智慧,以及美丽的草原留在人间。此刻的小狼,虽已脱去战袍,但也卸下了锁链,它终于像自己的狼家族成员和所有战死的草原狼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面对坦荡旷达的草原。小狼从此将正式回归狼群,重归草原战士的行列,腾格里是一定不会拒绝小狼的灵魂的。

  他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已有两只苍鹰正在头顶上空盘旋。两人再低头看看小狼,它的身体已经冻硬了薄薄一层,陈阵和杨克急忙上马下山。等他俩走到草甸的时候,回头看,那两只鹰已经螺旋下降到山顶岩石附近。小狼还没有冻硬,它将被迅速天葬,由草原鹰带上高高的腾格里。

  回到家,高建中已经挑好了一根长达六七米的桦木杆,放在蒙古包门前,并在狼皮筒里塞满了黄干草。陈阵将细皮绳穿进小狼的鼻孔,再把皮绳的另一端拴在桦木杆的顶端。三个人把笔直的桦木杆,端端正正地插在蒙古包门前的大雪堆里。

  猛烈的西北风,将小狼的长长皮筒吹得横在天空,把它的战袍梳理得干净流畅,如同上天赴宴的盛装。蒙古包烟筒冒出的白烟,在小狼身下飘动,小狼犹如腾云驾雾,在云烟中自由快乐地翻滚飞舞。此时它的脖子上再没有铁链枷锁,它的脚下再没有狭小的牢地。

  陈阵和杨克久久地仰望着空中的小狼,仰望腾格里。陈阵低低自语:小狼,小狼,腾格里会告诉你的身世和真相的。在我的梦里咬我,狠狠地咬吧……

  陈阵迷茫的目光追随着小狼调皮而生动的舞姿,那是它留在世上不散的外形,那美丽威武的外形里似乎仍然包裹着小狼自由和不屈的魂灵。突然,小狼长长的筒形身体和长长的毛茸茸大尾巴,像游龙一样地拱动了几下,陈阵心里暗暗一惊,他似乎看到了飞云飞雪里的狼首龙身的飞龙。小狼的长身又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地拱动了几下,像是在用力游动加速……风声呼啸、白毛狂飞,小狼像一条金色的飞龙,腾云驾雾,载雪乘风,快乐飞翔,飞向腾格里、飞向天狼星、飞向自由的太空宇宙、飞向千万年来所有战死的蒙古草原狼的灵魂集聚之地……

  那一刹,陈阵相信,他已见到了真正属于自己内心的狼图腾。

  尾声

  额仑狼群消失以后的第二年早春,兵团下令减少草原狗的数量,以节约宝贵的牛羊肉食,用来供应没有油水的农业团。首先遭此厄运的是狗崽们,草原上新生的一茬小狗崽几乎都被抛上腾格里,额仑草原到处都能听到母狗们凄厉的哭嚎声,还能看到母狗刨出被主人悄悄埋掉的狗崽,并叼着死狗崽发疯转圈。草原女人们嚎啕大哭,男人们则默默流泪。草原大狗和猎狗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半年后,二郎远离蒙古包,又在草丛中沉思发呆的时候,被一辆兵团战士的卡车上的人开枪打死,拉走。陈阵、杨克、张继原和高建中狂怒地冲到团部和两个连部,但是一直未能找到凶手。所有新来的汉人在吃狗肉上结成统一战线,把凶手藏得像被异族追捕的英雄一样。

  四年后一个白毛风肆虐的凌晨,一位老人和一位壮年人骑着马驾着一辆牛车向边防公路跑去,牛车上载着毕利格老人的遗体。大队的三个天葬场已有两处弃之不用,一些牧民死后已改为汉式的土葬。只有毕利格老人坚持要到可能还有狼的地方去。他的遗嘱是让他的两个远房兄弟,把他送到边防公路以北的无人区。

  据老人的弟弟说,那夜,边防公路的北面,狼嗥声一夜没停,一直嗥到天亮。

  陈阵,杨克和张继原都认为,毕利格阿爸是痛苦的、也是幸运的老人。因为他是额仑草原最后一个由草原天葬而魂归腾格里的蒙古族老人。此后,草原狼群再也没有回到过额仑草原。

  不久,陈阵、杨克和高建中被先后抽调到连部,杨克当小学老师,高建中去了机务队开拖拉机,陈阵当仓库保管员,只有张继原仍被牧民留在马群当马倌。伊勒和它的孩子们都留给了巴图、嘎斯迈一家,忠心的黄黄却抛弃妻儿跟着陈阵到了连部。但是只要嘎斯迈的牛车狗群一到连部,黄黄就会跟妻儿玩个痛快,而且每次车一走,它就会跟车回牧业队,拦也拦不住,每次都要呆上好多天才自己单独一个跑回陈阵身边,不管牧业组搬得再远,甚至一百多里远,它都会回来。可每次回来以后都闷闷不乐。

  陈阵担心黄黄半路出事,可是见它每次都能平安回来,也就大意了,他也不忍剥夺黄黄探亲和探望草原的自由和快乐。然而,一年后黄黄还是走“丢”了,草原人都知道草原狗不会迷路,也不会落入狼口,额仑狼已经消失,即使狼群还在,草原上也从未有过狼群截杀孤狗的先例。半路截杀黄黄的只有人,那些不是草原人的人……

  陈阵和杨克又回到汉人为主的圈子里,过着纯汉式的定居生活,周围大多是内地来的转业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以及来自天津和唐山的知青兵团战士。然而,他俩从情感上却永远不能真正地返回汉式生活了。两人在工作和自学之余经常登上连部附近的小山顶,久久遥望西北的腾格里,在亮得耀眼、高耸的云朵里,寻找小狼和毕利格阿爸的面庞和身影……

  1975年,内蒙生产建设兵团被正式解散。但水草丰美的马驹子河流域,却早已被垦成了大片沙地。房子、机器、汽车、拖拉机,以及大部分职工和他们的观念、生活方式还都留在草原。额仑草原在一年一年地退化。如果听到哪个蒙古包被狼咬死一只羊,一定会被人们议论好几天,而听到马蹄陷入鼠洞,人马被摔伤的事情却渐渐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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