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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烟阵外密集饥饿的蚊群气得发狂发抖,噪音嚣张,但就是不敢冲进烟阵。战斗了大半夜的陈阵望着被击败的强敌,心中涌出胜者的喜悦。

  这一夜,全大队的各个营盘全都摆开烟阵,上百个烟盆烟堆,同时涌烟。月光下,上百股浓烟越飘越粗,宛如百条白色巨龙翻滚飞舞;又好像原始草原突然进入了工业时代,草原上出现了一大片林立的工厂烟筒,白烟滚滚,阵势浩大,蔚为壮观。不仅完全挡住了狂蚊,也对草原蚊灾下饥饿的狼群起到巨大的震慑作用。

  陈阵望着月色下白烟茫茫的草原,眼前犹如出现了太平洋大海战的壮阔海景:由千百艘美国航母、巡洋舰、驱逐舰以及各种舰艇,组成的世界上最庞大的舰队,形成最具威力的猎圈阵形,冒出滚滚浓烟,昂起万千巨炮,向日本海破浪挺进。那是现代化的西方海狼对东方倭寇海狼的一次现代级别的打围。人类历史发展至今,冲在世界最前列的,大多是用狼精神武装起来的民族。在世界残酷竞争的舞台上,羊欲静,而狼不休。强狼尚且有被更强的狼吃掉的可能,那就更不要提弱羊病羊了。华夏民族要想自强于群狼逐鹿的世界之林,最根本的是必须彻底清除农耕民族性格中的羊性和家畜性,把自己变成强悍的狼。至少也应该有敬崇狼精神狼图腾的愿望……

  辽阔的草原也具有软化浓烟的功能。全队的白烟飘到盆地中央上空,已经变为一片茫茫云海。云海罩盖了蚊群肆孽的河湖,平托起四周清凉的群山和一轮圆月,“军工烟筒”消失了,草原又完全回到了宁静美丽的原始状态。

  陈阵不由吟诵起李白的著名诗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陈阵从小学起就一直酷爱李白,这位生于西域,并深受西域突厥民风影响的浪漫诗人,曾无数次激起他自由狂放的狼血冲动。在原始草原的月夜吟诵李白的诗,与在北京学堂里诵颂的感觉迥然不同。陈阵的胸中忽然涌起李白式的豪放,又想起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中国诗家都仰慕李白,但却不主张去学李白,说李白恃才傲上,桀骜不驯,无人学得了。

  陈阵此刻顿悟,李白豪放的诗风之所以难学,难就难在他深受崇拜狼图腾的突厥民风影响的性格,以及群狼奔腾草原般辽阔的胸怀。李白诗歌豪情冲天,而且一冲就冲上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顶峰。哪个汉儒能够一句飞万里,一字上九天:“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哪个汉儒敢狂言嘲笑孔圣人?哪个汉儒敢接受御手调羹的伺候?哪个汉儒敢当着大唐皇帝的面,让杨贵妃捧砚,让高力士脱靴?噫吁,危乎高哉!李白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文坛“诗仙”仅一人。

  陈阵长叹:草原狼的性格再加上华夏文明的精粹,竟能攀至如此令人眩晕的高度……

  到下半夜,陈阵隐约看到远处几家营盘已经不冒烟了,随后就听到下夜的女人和知青赶打羊群的吆喝声、羊群的骚动声。显然,那里的艾草已经用完,或者主人舍不得再添加宝贵的干牛粪。

  蚊群越来越密,越来越躁急,半空中的噪声也越来越响。小半个大队的营盘失去了安宁,人叫狗吼,此起彼落。手电的光柱也多了起来。忽然,陈阵听到最北面的营盘方向,隐约传来剧烈的狗叫声和人喊声。不知哪家的羊群冲破人的阻拦,顶风开跑了。只有备足了干粪艾草和下夜人狗警惕守夜的人家,还是静悄悄的。陈阵望着不远处毕利格老人的营盘,那里没有人声,没有狗叫,没有手电光。隐约可见几处火点忽明忽暗,嘎斯迈可能正在侍候烟堆。她采用的是“固定火点,机动点烟”的方法。羊群的三面都有火点,哪边来风就点哪边的火堆。火堆比破脸盆通风,燃火烧烟的效果更好,只是比较费干粪。但嘎斯迈最勤快,为了绝对保证羊群的安全,她是从不惜力的。

  突然,最北边的营盘方向传来两声枪响。陈阵心里一沉,狼群终于又抓住一次战机,这是它们在忍受难以想像的蚊群叮刺之后,钻到的一个空子。陈阵长叹一口气,不知这次灾祸落在哪个人的头上。他也暗自庆幸,深感迷狼的好处:对草原狼了解得越透,就越不会大意失荆州。

  不久草原重又恢复平静。接近凌晨,露雾降临,蚊群被露水打湿翅膀,终于飞不动了。

  烟火渐渐熄灭,但大狗们仍未放松警惕,开始在羊群西北方向巡逻。陈阵估计,快到女人们挤奶的时候,狼群肯定撤兵了。陈阵将二茬毛薄皮袍侧蒙住头,安心地睡过去了。这是他一天一夜中惟一完整的睡眠时间,大约有四个多小时。

  第二天陈阵在山里受了一天的苦刑,到傍晚,赶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家像是在迎接贵客:蒙古包顶上摊晾着刚剥出来的两张大羊皮。小狼和所有的狗都兴致勃勃地啃咬着自己的一大份羊骨羊肉。进到包里,碗架上,哈那墙上的绳子上也凉满了羊肉条,炉子上正煮着满满一大锅手把肉。

  杨克对陈阵说:昨天夜里最北边额尔敦家的羊群出事了。额尔敦家跟道尔基家一样,都是早些年迁来的外来户,东北蒙族。他们家刚从半农半牧区的老家娶来一个新媳妇,她还保留着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习惯。夜里点了几堆火,守了小半夜就在羊群旁边睡着了。烟灭了,羊群顶风跑了,被几条狼一口气咬死180多只,咬伤的羊倒不太多。幸亏狗大叫又挠门,叫醒包里的主人,男人们骑马带枪追了过去,开枪赶跑了狼。要是再晚一点,大狼群闻风赶到,这群羊就剩不下多少了。

  高建中说:今天包顺贵和毕利格忙了一整天,他俩组织所有在家的人力,把死羊全都剥了皮,净了膛。180多只死羊,一半被卡车运到场部廉价处理给干部职工,剩下的死羊伤羊留给大队,每家分了几只,不要钱,只交羊皮。咱们家拉回来两只大羊,一只死的,一只伤的。天这么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肉,咱们怎么吃得完?

  陈阵高兴得合不上嘴,说:养狼的人家还会嫌肉多?又问:包顺贵打算怎么处理那家外来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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