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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午夜刚过,狼嗥准时响起。狼群又发动声音疲劳战,三面山坡,嗥声一片,攻势凶猛。全队的狗群立即狂吠反击,巨大的声浪扑向狼群。狼嗥突然停止,但是狗叫声一停,狼嗥又起,攻势更加猛烈。几个回合过去,已经吼过一夜的狗群认为狼在虚张声势,便开始节约自己的声音弹药,减弱音量,减少次数。

  陈阵连忙和杨克走近小狼,凭借微微的星光观察小狼。狼圈里铁链声哗哗作响,小狼早已急得围着狼圈团团转。它刚想模仿野狼嗥叫就被狗叫声干扰,还常常被近处二郎、黄黄和伊勒的吼叫,拐带到狗的发声区。小狼一急又发出“慌慌,哗哗”的怪声,它气得痛心疾首,甩晃脑袋。几个月来与狗们的朝夕相处,使它很难摆脱狗叫声的强行灌输,找回自己的原声。

  二郎带着狗们紧张地在羊群西北边来回跑动,吼个不停,像是发现了敌情。不一会,西北方向传来狼嗥,这次嗥声似乎距陈阵的羊群更近。其他小组的狗群叫声渐渐稀落,而狼群好像慢慢集中到陈阵蒙古包的西北山坡上。陈阵的嘴唇有些发抖,悄声说道:狼群的主力是冲着咱们的小狼来了。狼的记性真没得说。

  杨克手握大电筒,也有些害怕。他摸了摸书包里的大爆竹说:要是狼群集体硬冲,我就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打手电报警,我就往狼群里扔“手榴弹”。

  狗叫声终于停止。陈阵小声说:快!快蹲下来看,小狼要嗥了。

  没有狗叫的干扰,小狼可以仔细倾听野狼的嗥声。它挺直胸,竖起耳,闭嘴静听。小狼很聪明,它不再张口乱学,而是先练听力,使自己更多接受些黑暗中传来的声音,然后才学叫。

  狼群的嗥声仍然瞄准小狼。小狼焦急地辨认,北面嗥,它就头朝北;西边嗥,它就头朝西。如果三面一起嗥,它就原地乱转。

  陈阵侧耳细听,他发现此夜的狼嗥声与前一夜的声音明显不同。前一夜的嗥声比较单一,只是骚扰威胁声。而此夜的狼嗥声却变化多端,高一声低一声,其中似乎有询问、有试探,甚至有母狼急切呼儿唤女的意思。陈阵听得全身发冷。

  草原上,母狼爱崽护崽的故事流传极广:为了教狼崽捕猎,母狼经常冒险活抓羊羔;为了守护洞中的狼崽,不惜与猎人拼命;为了狼崽的安全,常常一夜一夜地叼着狼崽转移洞穴;为了喂饱小狼,常常把自己吃得几乎撑破肚子,再把肚中的食物全部吐给小狼;为了狼群家族共同的利益,那些失去整窝小崽的母狼,会用自己的奶去喂养它姐妹或表姐妹的孩子。毕利格老人曾说,很久以前,额仑草原上有个老猎人,曾见过三条母狼共同奶养一窝狼崽的事情。

  那年春天,他到深山里寻找狼崽洞,在一面暖坡发现三条母狼,躺成半个圈给七八只狼崽喂奶,每条母狼肚子旁边都有两三只狼崽,于是他和猎手们不忍心再去掏那个窝。老人曾说,蒙古草原的猎手马倌,掏杀狼崽从不掏光,那些活下来的狼崽,干妈和奶妈也就多,狼崽们奶水吃不完,身架底子打得好,所以,蒙古狼是世界上个头最大最壮最聪明的狼……陈阵当时想说,这还不是全部,狼的母爱甚至可以超越自己族类的范围,去奶养自己最可怕的敌人——人类的孤儿。在母狼的凶残后面,还有着世上最不可思议,最感人的博爱。

  而此刻,在春天里失去狼崽的母狼们,全都悲悲切切、怀有一线希望地跑来认子了。它们明明知道这里是额仑草原营盘最集中、人狗枪最密集的凶险之地,但是母狼们还是冒险逼近了。陈阵在这一刹那,真想解开小狼的皮项圈,让小狼与它那么多的妈妈们,母子相认重新团聚。然而,他不敢放,他担心只要小狼一冲出营盘的势力范围,自家或邻家的大狗马上就会把它当做野狼,一拥而上把它撕碎。他也不敢把小狼带到远处黑暗中放生,那样,他自己将陷入疯狂的母狼群中……

  小狼似乎对与昨夜不同的声音异常敏感,它对三面六方的呼唤声,有些不知所措。它显然听不懂那些奇奇怪怪、变化复杂的嗥声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应。狼群一直得不到小狼的回音,嗥声渐少。它们可能也不明白昨夜听到的千真万确的小狼嗥声,为什么不再出现了。

  就在这时,小狼坐稳了身子,面朝西北开始发声。它低下头,“呜呜呜”地发出狼嗥的第一关键音,然后憋足气,慢慢抬头,“呜”音终于转换到“欧”音上来。“呜呜呜……欧……欧……”,小狼终于磕磕绊绊完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狼嗥声。三面狼嗥戛然而止,狼群好像一楞,这“呜呜呜……欧……欧……”是什么意思?狼群有些吃不准,继续静默等待。过了一会儿,狼群里出现了一个完全模仿蒙古包旁小狼的嗥声,好像是一条半大野狼嗥出来的。陈阵发现自己的小狼也楞了一下,弄不明白那声嗥叫询问的是什么。小狼像一头刚刚被治愈的聋哑狼,既听不懂人家的话,又说不出自己想要说的意思。天那么黑,即便打手势做表情,对方也看不见。

  小狼等了一会,不见回音,就自顾自地进一步开始发挥。它低头憋气,抬头吐出一长声。这次小狼终于完全恢复到昨夜的最高水平:“呜……欧……”,欧声悠长,带着奶声奶气的童音,像长箫、像薄簧、像小钟、像短牛角号,尾音不断,余波绵长。小狼对自己的这声长嗥极为满意,它不等狼群回音,竟一个长嗥接着一个长嗥过起瘾来了,由于心急,嗥声的尾音稍稍变短。它的头越抬越高,直到鼻头指向腾格里。它亢奋而激越,嗥得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标准,连姿势也完全像条大狼。长嗥时,它把长嘴的嘴形拢成像单簧管的圆管状,运足腹内的底气,均匀平稳地吐气拖音,拖啊拖,一直将一腔激情全部用尽为止。然后,再狠命吸一口气,继续长嗥长拖。小狼欢天喜地长嗥着“哭腔哀调”,兴高采烈地向狼群“鬼哭狼嗥”,激情澎湃地向草原展示它的美妙歌喉。小狼的音质极嫩、极润、极纯,如婴如童,婉转清脆。在悠扬中它还自作主张地胡乱变调,即兴加了许多颤音和拐弯。

  两人听得如痴如醉,杨克情不自禁压低声音去模仿小狼的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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