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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我看到他们眼中悲悯的光芒以及对生命逝去司空见惯的波澜不惊。

  我看到妈妈和婶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脸。

  我看到姑父蹲下去的身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我看到绕月安静地站在那儿不哭不闹。

  我看到亲人眼中的巨大的悲痛。

  我看到自己跪在展翔的身边。

  我看到我的灵魂飘浮起来,不断地上升……上升……

  她要离我而去,那种感觉比医院手术时还要强烈,还要真实,我想对着那……那缕魂魄招手,我不知道是想放她走,还是想抓住她,可是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没有力气抬起自己的右手。

  于是,任她不断地上升……上升……,飘到比云彩还要高的地方,因为那里住着所有死去的人,高高的云彩,展翔在那里,我的魂魄要与他做天上人间的相会,“去吧……”我听到自己低低地说,“找他去吧……”

  ***

  当我睁开眼睛时,周围一片黑暗,我以为我到了另一个冰冷黑暗的世界。可是,我却听到从客厅传来地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

  原来,我已经在晕倒的时候被放置到我们的新房里,新床上。我听到各种各样的哭声,奶奶的、妈妈的、婶子的,以及分辨不出来的一些妇女们,只有在灵柩前才会发出的一些哭声。

  我下床,赤脚走在新铺的、寒气逼人的瓷砖上,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软,虚脱般,我打开西屋的门,沿着他们的目前也看向在场子的每一个人,妈妈的眼睛已经肿若桃子,我并没有看到灵柩,因为在家乡,淹死的人是不能抬到家里的,只能在村外的荒地上搭个灵棚,放三天,入土为安。

  我向门外走去,婶子拉住我,帮我穿住鞋子,我没有一丝力量反抗她,她们理解的没有拦我,还陪着我往村外走,白色的用油布搭起的简易的灵棚,棚门的两侧挂着两盏马灯,发出暗淡的、晕黄的光线,在风中,像两颗会发光的金豆一眨眨地闪烁着。没有棺材,展翔和飞扬躺在一块白布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盖着同一块白布,爸爸和姑父以及村里的一些大爷围坐在他们身旁,他们抽着烟,那些点着的烟随着他们的吸气有红色的火光亮起来,他们总是在悲苦的时候抽烟,劣质的香烟,他们希望通过吐云吐雾来疏散心中无法排解的忧伤和悲伤,哪怕只是徙劳。

  我进去,有一些人开始陆续走出来,我坐在展翔的身旁去拉他的手,很硬,很冰!不再是那个可以把我的手完全包围的大手,手指很僵,我不停地搓着他的手,可是还是冰冷一片,我把他的手拿到嘴边不停呵气,是啊,天气这么凉!他又睡在荒郊的棚子里,当然会冷的,我要用自己的体温用我的爱去温暖他。

  展翔活了34年,可是得到的关爱太少啦!年幼之时丧失双亲,贫困的家境让哥哥嫂子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小的少年就要像大人一样劳动干活,居无定所!

  因为他是叔叔,所以任何好吃新奇的东西都要让着和他同龄的侄子侄女,却还要接受着嫂子们嫌弃挑剔的目光,那样的年龄就学会了坚韧、隐忍。直到大姑的到来,才略微改变他的境况,让他有书可读,有自己的一间房,过年的时候有属于他的新衣服,暑假回家有早已为他留下地好吃的食物,让他可以得到爱,享受到爱!虽然那份来自远乡嫂子的爱是那样地孤单与稀薄。

  所以,我要用尽所有去爱他,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很重要,像天一样伟大!

  我猛地扯开掩盖着他的白布,我要看着他,不然我会很寂寞,很害怕!

  展翔的脸出现在晕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我伸出右手去抚摸他,我摸着他的眉毛、眼睛,他没有笑,没有睁开眼睛,没有呼出那声清逸的‘翎’,他没有理我,我摸着他的鼻子,高高的,挺挺的,我想起昔日他自恋的打趣之语“咱这鼻子根本就是整形的最佳模板”。

  我想起他的鼻尖轻触着我的鼻尖,从鼻尖再移到我的脸旁的别的部位,那样温馨的触碰,那样小心的甜蜜寻求!

  我摸向他的嘴唇,凉凉的,闭地紧紧的,我仿佛又嗅到了咖啡淡淡的苦涩,仿佛又听到他把嘴巴凑到我的脖颈间呵出热气,痒痒的,撩拨着我的感官与神经,听到他在我发间幸福的叹息声。

  我摸着他的下巴,有一点点粗糙,他本是很整洁的人,下巴一直是干干净净的,刮胡子时从来都不会漫不经心。

  我用大拇指拨弄着他下巴的弧线,看着躺在那里的他,微微地笑,我把他的手捧起来放到我的脸上,想像着像以前那样,把整张脸置于他的掌心,笑嘻嘻地向他撒娇“展先生,你看,一朵美丽的花绽放在你的手心了!”

  我傻傻地微笑着,恍惚地静笑着,那朵笑容吓到了周围的人,妈妈扑过来,夺过他的手,摇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喊:“他都已经死啦!死啦!”

  瞬间,我泪如雨下。

  展翔!你怎么会死了呢?

  那样积极乐观,那样年轻健康,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们才刚刚结婚,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需要度过,你的承诺还没有兑现,怎么就舍得离开我?命运跟我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让我措手不及,猝不可防,你终于还是死了!没有经过一年两年,没有经过十年八年,在我们结婚的第三天你就离我而去,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你就走了,永远的走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对别人而言,只是少了一个人。之于我,却是天塌地陷!

  展翔!该怪你心狠吗?或者,你都不想如此吧!你说过,我们要过银婚、金婚、钻石婚的结婚纪念,可是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办?我宁愿你活着尝尽人间的冷暖,也不愿你这样烟云般消散!那是一场漫天盖地的伤悲!奶奶的嚎啕大哭,妈妈的哭天抢地,姑父的嘤嘤垂泣,还有我时而恍惚的笑,时而无声的流泪,在深秋的夜里,响彻在空旷的中原大地上。

  我望着安静地坐在姑父旁边的绕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那么安静!那么平静!她牵着哥哥已经僵硬的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她不再说话,从出事后,她就不再说话,重新回到了她封闭的世界里,尽管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她孤独的一个人,她的哥哥,真的成了星星的孩子,到了天上,变成了一颗星,隔着茫茫生与死的距离,俯视着她!因为绕月的闭口,展翔的飞扬的真正死因,终成了一个未解的谜。

  听着姑父断断续续的讲诉,我差不多明白了,那是怎样的一个下午。

  在我走后的那个下午,在我去取DVD光盘走后不久,展翔带着飞扬和绕月去玩,他们在汾河堤上奔跑欢笑。

  姑父说,站在楼顶都可以看到他们三个的身影,那么的快乐!在姑父又一次站在楼顶向河堤张望时,没有看到展翔和飞扬,只看到了绕月,小小的身子快速地向家的方向跑来,跌倒了又迅速地爬起来接着跑,姑父说,他的心中当时咯噔了一下,料想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然展翔怎么可能让绕月一人回家呢?

  于是,姑父下楼,喊上爸爸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在路上,他们遇到绕月,浑身湿淋淋的绕月,头发上还有若干水草,她的嘴唇哆嗦着,说出一些不连贯的词组成一个模糊最清晰的句子:“我和哥哥掉进水里,小爹把我捞上来,小爹又……又去……捞哥哥,哥哥不见啦……小爹找哥哥……小爹也不见了……。”她哇地一声放开嗓子大哭,伸出手指指向汾河的方向,姑父抱着她,不敢耽搁,继续奔跑,那是一场生与死的争夺与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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