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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从老二家往回走的时候,大玲心里反倒平静了。半夜十二点,胡同里还有几个乘凉的,没精打采的,没话找话,话与话之间恨不得相隔好几分钟,那也不张罗回家,好像活得就剩这一晚上了。大玲在一块护墙石上坐下来,路灯光被杨树叶子遮挡着,她能看见人家,人家看不见她。听见那边小声嘀咕:那是谁啊,看不太清好像是齐家那丫头……大玲呆坐着,什么都不想,脑子里空茫一片,人受了强刺激,八成都是这感觉;脑子里像是下了场大雪,什么都冻僵了,听不见,看不见,无所谓痛苦,麻木了,就是砍断一条胳膊,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可这种情形不会太长,平时意志坚强的人,没一枝烟的工夫,心里便万箭钻心;心性弱的,说不定马上就得进安定医院。大玲属于意志坚强的,麻木的感觉转瞬即逝,紧跟着心疼,拧着劲儿,搅着肠子肚子心肝肺,凡是身体里有的东西,一样不落,疼。俩手撑着后腰,咬着嘴唇,说不上究竟哪疼。坚持着到了家,象卸一滩泥似的把自己卸床上,觉得下身一阵热,拧开床头灯,褪下内裤,见血已经洇湿了一大片,硬撑着下床,拉开柜门,找出一条干净的内裤,刚换上,一用劲,又是一阵热,无奈,又折腾一回,等垫好了卫生纸,躺床上想:也不到例假的日子啊。使劲想上次例假什么时候,怎么想怎么想不起来,这工夫下身又一阵涌动,扒着头一看,床单红了一片,心里害怕了,看架势,已经不是正常例假了,心里一害怕,整个人就软了,强撑着起来,敲小姨的窗户,没等齐玉萍开门,大玲已经昏晕过去了。

  醒来,已经在协和医院的妇科病房了。最先看见的是小姨齐玉萍,齐玉萍看大玲睁眼了,就说:醒了。李常青的脸凑过来,鼻子竟不像先那么红了,眼睛瞪得老大,没说话,却是满脸的疑问和关切。大玲发现,李常青的头上已经有了丝丝白发,算算,快仨月没见面了,毕竟一家人,又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一种亲情油然而生,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大玲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一时竟不知什么滋味,眼泪一个劲朝外涌,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李常青也就自然而然握住了,还使了暗劲,大玲心领神会的,眼泪又呼的涌出来。齐玉萍在一旁道:哪那么委屈呀,孩子似的。又问大玲想吃什么,尽管说,回头让你姨父做了送来。大玲想了想,说想吃红烧茄子,李常青对齐玉萍说:口味倒不高,你在这儿,我回去做。说完走了。大玲朝旁边看看,还有仨病人,脸白的都象死人似的,靠窗户的那个看着四十来岁,蓬头垢面,不停地数落椅子上的男人,听不清说什么,从表情上看,恨之入骨的样子,再看男人,一脸若无其事;靠门的那个二十来岁,躺那一动不动,旁边坐一个老太太,目光呆滞。大玲对小姨说要回家。齐玉萍说:怎么也得把这张床焐热了呀,再说,大夫让再做个全身检查,你就踏实儿的住几天,这可是协和,你以为容易住啊。甭问,肯定托了吴家了,大玲也就不言语了。一会儿,李常青提着个提盒来了,三层,一层一层卸了,头一层是米饭,一粒一粒的,是大玲爱吃的捞饭,第二层是油光光的红烧茄子,肉片用淀粉捏了,看着就嫩,茄子更是油煎透了的,一股股香味直朝鼻子里钻;最后是几片天福号的酱肉,大玲好这口儿。齐玉萍道:瞧,病出功劳来了,明儿我也病一回,让你们伺候我。李常青瞪她一眼,什么不好,非琢磨着得病,真想得出来。齐玉萍惦记小月和妈的饭,让李常青陪大玲。齐玉萍走后,大玲不看李常青,故意跟旁边病床的人说话,护士进来发药,看了看李常青说:家属没事出去吧,一会大夫查房。李常青嘴里答应着,身子却不动,等护士发完药出去了,问大玲怎么样。大玲还是不理他,好像她现在这样,都是他李常青的过。李常青叹口气,自言自语,实际上说给大玲听的:病都是自己找来的。见大玲不言声,又道:这世上,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干吗非摽一棵树上。这时候一群大夫涌进来,李常青只得出了病房。

  齐玉萍一进胡同,远远看见老二站在胡同那棵最粗的杨树下边,跟几个爷们闲扯,气不打一处来,三步两步奔过去,老二兄弟,这边说话。老二看着齐玉萍,问干吗去了,跑得红头涨脸的。齐玉萍不答话,拉着老二的胳膊,走出那伙人,然后就一顿狂风暴雨,朝老二猛砸。说老二没人性、没良心、辜负人,连下辈子遭报应都抡出来了。老二拦住齐玉萍的话头,让她说清楚。齐玉萍这才说:大玲住院了。老二似乎并不吃惊,问什么病,昨儿还好好的呢。齐玉萍见老二事不关己的样,心里也琢磨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啊,人凭什么听你数落。便突然改了口,问老二什么时候结婚。老二懒洋洋地说还没定呢,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结也说不定。齐玉萍低头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回到家里一看,根本不见小月的影儿,问妈,老太太正坐椅子上打盹,听脚步声,醒了,问大玲怎么样了,不要紧吧。齐玉萍说,小月爸陪着呢,不要紧。又问吃了没有。老太太点点头,又低了头,齐玉萍以为老太太累了,就让床上睡会儿,老太太却说:这丫头也忒心重了。齐玉萍知道说大玲,就劝老太太道:那孩子什么样您又不是不知道,从小任性惯了,您又宠着护着的,要不是您,跟着大姐往香港穿金戴银的过好日子去了,饶着您从小养着不算,大了大了的,还让全家人跟着担惊受怕,找谁要辛苦钱去。老太太知道老丫头心里的小九九儿,恨不能这院子都归了她一个人才可心,就对老丫头说道:差不多得了,大玲那丫头什么心性,心知肚明,从高中毕业,没吃过家里一口闲饭,只往家里送,没朝外拿过,现在更甭说了,全家的吃穿用度,还不都是大玲的,就连你来例假用的卫生纸,现在是卫生巾,都是人家供应,人家成什么了,杂货铺?饭铺子?金山银山?人家上辈子欠你的怎么着,就该给你扛活呀!齐玉萍也知道老太太的心思,谁让她们是母女俩呢,母女俩的关系微妙,弄好了,闺女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儿,弄不好,就是敌人,是冤家,是孽根儿;齐玉萍不是小棉袄,说敌人却也过了,至少相互间是筑了墙的,防着、躲着,不是常人心里的母女,要不就是常人把母女关系看俗了,以为只要母女,那一定就是亲的腻的,蜜糖似的关系,岂知常人那里的常理儿,也有出格儿的、弄错的时候。齐玉萍清楚,老太太把大姐给大玲的生活费全迷了(迷了,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钱物据为己有),还都是外国钱,齐玉萍跟妈一样,都有同样的毛病:喜欢趁人不在家的时候,翻腾人家的柜子抽屉什么的,也不想拿什么,就是看看有什么东西,过过眼瘾罢了。有一天老太太去五号院串门,齐玉萍翻腾老太太的抽屉,最下边的抽屉里,紧靠里边有个红漆木的小匣子,上了锁的,齐玉萍到处找钥匙,她知道妈的习惯,喜欢把钥匙放烟灰缸里,找了半天,在衣柜里找到了烟灰缸,里边有四、五把钥匙,挨个试,开了红漆木匣子,见是两摞钱,是港币,齐玉萍明白了,是大姐寄来的,无疑是大玲的生活费啊。心里骂道:这老财迷,什么都敢迷啊。原封不动锁好了,放妥当了,没事人一样,只是心里有了底,攥住别人的短处,就是底。齐玉萍明白妈现在越发护着大玲的心思,又不戳穿了,戳穿就没意思了,像猫玩老鼠似的,图个热闹、刺激,真吃了,热闹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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