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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十多天以后,劳动科下了通知,让大玲去隆福寺街里的小吃店卖东西。小姨先撇了嘴,说咱齐家还没人干过这种下贱的活。大玲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垂着眼皮,好像她已经做了下贱的事。姥姥看一眼大玲对老丫头道:话可不能那么说,毛主席不是说过,只要是为人民服务,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齐玉萍撇着嘴,还想说点什么,琢磨了一会,把话憋回去了。停了停问大玲是不是愿意去。大玲在家里呆烦了,本来就不是吃闲饭的人,加上姥姥整天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对着大玲照来照去的,哪怕眨巴眼,眨几下那边都一清二楚。大玲心里头,坚决不在家里呆了,又不能把原因说太明白了,听小姨问,就连忙点头,说愿意。小月说这下可好了,回头吃炸糕能走后门。小姨说就知道吃,去,念书去,念不好,回头也跟你姐似的卖炸糕。话音儿刚落,杨水花吆喝着进了齐家的院子,大玲迎出去,笑着说:谢谢杨姨。杨水花说:先凑合着干,以后有了好工作再换吧。大玲说:这工作挺好,就不劳您再费心了。姥姥在一旁说:瞧瞧,这孩子就是实诚,吃着碗里,不张罗锅里的。说着,朝窗户外头撩了一眼,见东屋房脊上站着一只大黑猫,头大得出奇,像只小脸盆似的,随口问谁家的,怎么从没见过。杨水花说是老二养的,也是才弄来的,老二奶奶为这还跟老二生一肚子气,嫌它能吃,一顿吃小半盆子饭,还得鱼汤拌了,这说话了,人都吃不上鱼不是。姥姥搭茬:不是有那猫鱼子吗,一毛钱一大堆的。杨水花一拍大腿,啪一声脆响,道:一毛钱也是钱,没人白给你,现在老二成天介猫家里,闲(咸)得像条咸鱼似的,甭说一毛钱了,嘣子儿都挣不来,还养猫,他自己个儿都快没人养了。姥姥道:跟我们大玲似的,去街道办事处找个工作不结了。又一声脆响,这回拍的不是大腿,是杨水花那两只铜板似的手,他也得去啊,谱大得皇上似的,老二奶奶一天到晚围着老二屋门转悠,小脚磨起多厚的膙子来,你尽管急你的,他跟没事人似的。姥姥问:老二究竟怎么个打算呢,横不能总吃白饭啊。大玲担心杨水花再拍大腿拍手,震得耳膜颤悠,这回没拍,而是把那张聚宝盆似的嘴,凑在姥姥的耳边,意思只让姥姥一人听见,实际上屋里有一个算一个,都听得真真儿的:跟他奶奶叫着劲呢,人家有话了,建平上大学不也得家里花钱,兴他上学,就不兴我在家里闲着,我妈寄回来的钱呢,不能就那么打了水漂吧。大玲姥姥把一双三角眼睁大了,污突突的眼白,衬着一对几乎没什么亮度的瞳仁,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不起眼儿,但这样的眼睛后边,还有一双眼,世上的事没它看不透的,俗话说的,人活乏了,糟木头一根儿,大不了多长出几双眼。姥姥也象征性地压低声音道:别把他们不当人儿,说着还用下巴指指大玲和小月,一个个的,比猴还精呢。又冲杨水花:老二那是混,就算你妈能养你一时,能养你一世?还不得自己奔,以后再成个家,娶个媳妇儿,小夹板就算套上了,好好往前边拉车吧,回头当老的一闭眼,算计的人没了,看你们那点多余的心思派什么用场。说完又瞅瞅大玲和小月,摆明了是说给她们听的。小月是听不懂,眨着眼,没话;大玲是揣着明白,晾糊涂,心里琢磨,这俩老的一开口就把能捎的全捎带上了,谁愿意听,就借故看看炉子上的壶开了没有,出了姥姥的屋。索性出了院子,来到胡同里。 入伏还得两天,已经热得蒸锅似的,男人一水儿的光膀子,大裤衩子。结了婚的女人不那么讲究,和尚领的背心,大窟窿小眼子的,该看见的基本都能看见,奶头突着,奶子颤的时候,奶头就不停地在背心上画曲线。只有姑娘,大长袖捂着,衣领都不敢大敞,生怕甩闲话。晚饭以后,大玲一般不出门,一是那些老爷们的光膀子让她眼晕,再有,出去干吗,以前奔吴家,跟吴蔷说话;如今吴蔷上大学住校,没地儿去了。今儿这是不得已,屋里又闷,可一来到胡同里又后悔了,满胡同的人,露着白花花的肉,整条胡同像一根塞满了肉的肠子;地沟返着味儿,可比人打嗝的味大多了,臭多了,湿淋淋、油腻腻的,从地沟最深处翻腾起来,透过生了锈的铁篦子,一股一股朝外冒,不慌不忙地散开,慢慢地,跟胡同里的人肉味、汗臭味、胳肢窝味,搅和在一起,胶胨似的,浮在半空里,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都跟你腻腻歪歪,贴着你沾着你,没一会儿,身上每个汗毛孔就全让它塞满了,硌蝇人。

  大玲贴着胡同的墙边走。胡同里的每个小孩儿都喜欢贴墙走,手里拿根小棍,一路划着墙,嗤嗤啦啦的,掉一溜灰,墙上留下小棍划过的痕迹;要不就停下来,画个人脑袋玩,简单,一个大圆圈,眼睛俩横道,鼻子竖横道,嘴一横道;过两天,其他孩子加上几根头发,呲棱着,三毛流浪记。大玲走路离不开胡同里的墙,胳膊蹭着走,一袖筒子灰,要不用手摸墙走路,有时把手划出几道血印子,但心里塌实,还能躲人的眼,比方现在,能躲开那些一堆一堆聊闲天的,抱着肉膀子,谁有工夫往墙根儿底下瞅。墙上有好多字和画,除了那些呲棱着头发的人脑袋,还有鱼、小鸡、猫、蜗牛什么的:

  墙上的字是用瓦块树枝儿划上的,什么打你丫的、你妈×、老二是傻逼、青蛋你妈死了,大玲她妈是香港特务……大玲闭着眼都知道哪块墙上写着什么字。有的写了好几年了,模糊了,又有人写了新的,砂子灰抹的墙,写多了,灰掉的狠,墙就凹进去了,灰掉干净了,露出里边的碎砖头。北京房子的山墙没用整砖的,一水儿的碎砖头,三伏天雨水大,经常听说谁谁家的山墙让水泡塌了,一般伤不着人,顶多一觉醒来,睁开眼,看见胡同里的景儿了。找房管局,用不了半天就码起来了。老房子的大梁、檩条还算结实,吴蔷家,岳东升家的房子尤其好,四梁八柱,就算是七六年那场大地震,也就像打了个寒颤,有个懂中国建筑的人说:北京老房子都是用隼衔接的,所以越晃越结实。话虽有点过,可地震的时候,胡同里真没倒什么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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