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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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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正捧着一碗炸酱面,胡噜胡噜地吃着,见老二推开院门走进来,问怎么这时候就下班了。老二也不回话,只把一大包花生朝奶奶胸前一杵,径直走进自己屋里,返身插上门。直到下午三四点钟,老二才走进奶奶的屋,告她工作丢了。不等奶奶骂,老二便跑出屋子,站在桑树底下吹口哨。奶奶站在北屋廊檐底下,指着老二道:小兔崽子你就甭学好,正经工作不好好干,指望谁养活啊。老二装作没听见,仰着头数树叶子,见已经长出小桑葚来,就招呼奶奶道:您快过来看,桑葚都长出来了,您就别数落我了。奶奶忍不住笑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老大不小了,看看这胡同里,谁不比你强,甭别人,看你弟弟建平,人家让我操过一丁点心没有。老二一点不解释,有什么用。嘴上却道:您不是总念叨,命啊命的,这就是我的命,这下您明白了吧。晚上,老二主动去厨房做饭,又淘米又择菜的,干的挺欢。奶奶在一边摸这动那的,老二让她找个地方坐,说:您脚太小了,我看着您来回倒腾,心烦。 到了四月的中下旬,热的穿不住衣服了,有火力壮的,就穿个单衫,在胡同里窜来窜去,更邪乎的,晌午头光着大膀子,顺带说一句,胡同里爷们光大膀子,是京城一景,想研究京城文化,先往胡同里的膀爷堆里扎,准没错。 大玲愣抗着不去医院,有什么好处呢,明摆着是跟自己怄气,十多天不出家门,蜗牛似的,缩在屋里,拉着窗帘想心事,想妈。妈的模样还记得清楚,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妈很年轻就梳个髻,对着一面大圆镜子,慢慢地拢头发,一根不能落,梳完了,再擦头油,干什么活头发丝儿都不乱一根儿,虽不十分漂亮,可行动透出那么一股子娴静,男人没不喜欢的,用大玲姥姥的话说,只有二丫头像我生的,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儿。妈一走,四、五年的时间,一点音讯没有,想必在那边过着天堂里才有的日子,而自己却在地狱里苦熬。她也一定想自己的孩子,无论世界多大多乱,总会有一条无形的线,勾连着相亲相爱的人,老二奶奶的话:信什么,就会有什么的。这天小姨和小月都走了以后,姥姥到大玲的窗根儿底下,对大玲说了几句心里话,大玲姥姥的脚虽不是标准的三寸金莲,站的时间长了也累得慌,她特意的搬个板凳,坐了,嗽嗽嗓子道:玲啊,别拧着了,这不是跟自个儿叫劲吗,末了,还不是你吃亏,就算你把孩子养下来,又有什么好处呢,暗里是他的孩子,他得管,明里,还是你自己一个人拉巴着,别指望有人能帮你,头上还顶着屎盆子,胡同里的人巴不得谁出点子事儿,把双破鞋挂门口,是好看还是好听,你倒是说。到底年轻,不经事,一世界混沌,姥姥三五句话,全明白了。等老二拿了李常青给的钱,来找大玲的时候,大玲很痛快地答应去医院做手术。大玲这么干脆,让老二有点惊讶,姥姥在一旁眨眼,老儿心领神会,不言语了。 老二带着大玲,在胡同里进进出出的,惹的胡同里的老太太们议论,是不是俩人好上了,问大玲姥姥,大玲姥姥说:现在年轻人不好说,一会儿一主意。模棱两可的话,更刺激,上厕所的工夫也挂嘴上,臭味儿裹着闲话,飘到胡同里,钻进人的耳朵。吴家听说这事,心里石头落地了,吴蔷妈说这结果最好,都有了归宿,谁心里也别怨谁。秀梅撇嘴,不说什么。做手术的日子定在五月四号,在头一天下午,老二特意去了东四北大街的出租汽车行,订了一辆出租车,大玲拦着不让去,嫌花钱。老二不让大玲管,骑着车出了胡同,正碰上吴蔷和杨小宁迎面过来,躲是没法躲了,躲倒显得怂,看得出吴蔷和杨小宁,硬着头皮挪步。老二车骑的没法再慢了,好象有根铁丝身后拽着似的,心跳的厉害,车把都跟着抖。好长时间没见着吴蔷了,明显比原先瘦,额头上刘海儿烫了,头发卷曲,人更洋气,更漂亮,千娇百媚,风摆荷叶似的,蹭着杨小宁的胳膊走。老二熟悉吴蔷走路的姿态,小鸟依人,吴蔷是个习惯依傍男人的女人。杨小宁的娃娃脸更白净了,跟女人似的,老二禁不住甩出一句:娘们儿样。杨小宁不可能听不见,只能是装听不见,不吱声,怕惹麻烦。仨人谁都没说话,蔫不出溜过去了。结了梁子了(结梁子,北京话,结仇),往后,他们再没说过话,同窗情谊,一笔勾销。到了出租车行,老二填了单子,交了押金,一会儿没耽误,返身朝回走,路过钱粮胡同,琢磨着,有阵子没见辛大爷了,就磨回头钻进钱粮胡同。老远看见,马大人府后门的上马石上,堆了好几大包东西,摞的小山似的。走近,老二看清楚了,是一包一包的衣服,没往深了寻思,就看见一个细高个儿,从院里走出来,后边跟着的是王继勇。王继勇也看见了老二,招呼老二,让他下来,介绍个朋友。老二没下车,只用右脚撑了地,左脚还在车蹬子上,随时要走的架势。王继勇愣把老二从车上拽下来,拉到那个细高个儿前,指着老二说:大哥,这就是我老跟你说的老二。又对老二说:这是大哥,叫刮刀儿,你喊大哥就得。老二正琢磨这名够各色的,听刮刀儿说:这位兄弟一看就是个仗义的主儿,愿不愿跟着一块干点事,到时候亏不了你。王继勇问老二在橡胶厂干的怎么样,一个月挣多少钱。老二说不在那干了,挣的太少,不够跑腿儿钱。王继勇问打算干什么。老二说还没想好。刮刀儿笑道:不嫌弃先跟我们干。老二看了看旁边几大包衣服,问王继勇这干什么。王继勇说:倒买倒卖,就是从一边趸来,再去另一边卖了,从中挣个差价。老二想起厂长那一大串话,里边就有倒买倒卖,心里一沉,觉得一切似乎都是安排好的,是命,想逃都不行。嘴上却道:让我想想。骑车往西,看辛大爷去了。 辛大爷的鞋摊旁,围了四、五个姑娘,都是给新买的高跟鞋钉跟儿。老二把车靠墙停好,喊声辛大爷,辛大爷点头,接着跟钉鞋跟儿的姑娘说话,老二坐一边的石台阶儿上,就听辛大爷说:这鞋穿上能舒服吗,留神崴了脚,回头还得去医院,花钱在其次,受罪啊。几个姑娘嗤嗤笑,其中一个粗眉大眼的接道:您真是替古人担忧,就算受罪,也是我们愿意的,再说了,哪有又好看又舒服的事儿,二者取一,自古就是这道理。辛大爷看着说话的姑娘,笑道:这丫头嘴真好使,爹妈干什么的。旁边一个瘦弱的姑娘道:她妈是唱大鼓的,她爸是中学老师。辛大爷道:怪不得。然后说:得,给你们用好皮子。说着从下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块皮子,在几个姑娘眼前晃晃说:我舍不得给别人用,专给你们留的。惹得姑娘们笑开花儿了。辛大爷扭头问老二有事没,老二摇头,说就是看看您,没别的。辛大爷低头干活,几个姑娘小声说笑,听不清说什么,叽叽喳喳,小鸟似的。辛大爷干活的时候,脸上始终微笑着,明显的,他很喜欢为几个姑娘钉鞋跟儿,刚才那些话只是逗她们玩。两枝烟的工夫,三副鞋跟儿钉好了,辛大爷一边拍打身上的碎皮渣,一边让姑娘试试,看合不合脚。粗眉大眼的姑娘穿着钉好跟儿的鞋,走了几步,对辛大爷说:真好,就像穿平跟儿鞋一样。辛大爷笑得眼成了一条缝,说:说话真好听。几个姑娘叽叽喳喳走远了,辛大爷才点上一锅烟,问老二,今儿怎么有空,不是在橡胶厂干着呢。老二摇头,说:不在那干了,没意思。辛大爷看了看老二,说:什么有意思,家呆着有意思,打量喝西北风呀。一锅烟没抽两口,又有钉鞋的,辛大爷把烟锅交给老二拿着,张罗着找合适的皮子和钉子。老二对着烟嘴吸一口,呛的咳嗽。钉鞋的是一位胡子拉擦的中年人,看老二一眼,笑着说:这位兄弟头一回抽烟吧,这玩意儿跟人似的,认生,多来两回就好了,习惯了,比媳妇儿还好呢。辛大爷在一旁搭腔:媳妇儿能给你生孩子!中年人不言语了,皱着眉头乖乖坐着。一会儿,鞋钉好了,付了钱,一句话没留下,走人了。辛大爷悄声对老二说:准是让娘们儿吭了,瞧那副倒霉相。老二没搭腔,又试着抽口烟,没咳嗽,再抽一口,让辛大爷一把夺下,道:你还抽开了,你奶奶还不得说我教坏啊。老二笑道:您打量您还没教成怎么着,这不学会了。路过胡同南口的小铺,老二花两毛四分钱,买了一包简装大前门烟,二分钱一包火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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