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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奶奶叫:开饭啦!老二进奶奶屋的时候,建平已经把平日靠墙不用的八仙桌搬出来了,一碗缸尖儿的红烧肉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央,奶奶捣腾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忙个不停,俩男人,大爷似的,一个抄手站着,一个坐椅子上。奶奶忙活完了,嘴里也就不再数落,招呼老二建平,奶奶上首坐了,问老二喝点不,老二奇怪,奶奶说想起你爷爷了,然后莫名其妙地流眼泪,老二建平谁也不理会,各吃各的。奶奶抹了把脸,让建平开话匣子,建平忙着嚼嘴里的东西,最后还是从自己屋里拿来半导体,开开,正唱戏,《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一段,奶奶说:好,我就喜欢这段。建平嘴里这会正闲着,接道:那您就好好听。奶奶说:贫,看你哥,多消停。又说,明儿你们哪也甭去,小舅舅要来。老二说:怎么没听说我还有小舅舅,哪拣的。奶奶说:贫。仨人都笑了。外边胡同里的鞭炮响成一片,整个北京城都快崩上天了,响得人心里痒痒,奶奶说:快吃,吃完放炮,崩崩晦气,来年好走运。

  过了春节,眨巴眼工夫,正月十五到了,一场大雪,哪儿哪儿都是白的,看房上的瓦,雪怎么也有两寸厚。院里的雪呆不住,有人扫,说不准谁,刚见地面泛白,就听见唰唰的,再推开门,雪就堆院中间去了。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用小木棍儿当嘴,黑煤球当眼睛,头上扣个洗脸盆当雪人的帽子,孩子们挨门挨户串,比哪院的雪人堆得最神气。一个个冻的小脸通红,十个手指头胡萝卜似的,弯不过弯儿,那样了,还不想着回家,玩不够。那时侯,南方的汤圆还没大举地朝北方进军,北京人就知道正月十五吃元宵,商店里头有现场摇的,摇元宵的大部分是老头儿,拿个藤条编的大簸箕,撒上粘面,放上元宵芯子,慢慢洒水,元宵一点点的越滚越大;也有用机器摇的,不外用个发动机,带动一个家什不停地转悠,省了人的力气,有人就吃出味不一样了,专门不要机器摇的,刁。

  吃了元宵,把最后几个炮仗乒乓的一放,年算是彻彻底底的过完了,再没什么想头儿。出了三月,张狂的人开始减衣服,不听那套:春捂秋冻。先是脱下绒裤或者毛裤,天一路走暖,接着就张罗脱棉袄。北京的春天简直就是孙猴儿的脸,比那还不济,七十二变都打不住,昨儿还艳阳高照,今儿,脸一摩挲,不是它了,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说有个妖魔在作法也不过份。又把减下的衣服加上,不怕麻烦,要的是那种敢为人先的精气神儿,有滋味。

  吴蔷和杨小宁,是在插队的地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俩人齐齐地考上了医学院,一块的还有另外五名知青,有考上北京大学的,还有吉林大学,最远的是三队的余青,考上四川的成都工程学院。几个人忙活着跑大队部,跑公社,办户口,转粮食关系,每个人的口粮都在队里,得拿着粮食,去公社换粮票。离公社少说也有二十里地,余青不知哪弄了辆驴车,几个人赶着,驮着粮食上了路。谁知是头倔驴,让往东,偏朝西,几个知青被它弄得满头大汗,本来俩小时的路,却走了大半天。然后吴蔷的户口又有了问题,落户口的时候,被公社那个马大哈办事员把蔷写成了墙,这哪成啊,又一通忙,回大队部开证明,证明墙就是蔷,最后要盖章了,拿公章的找不着了,大喇叭广播了十来遍,加上回音,统共二十多遍,才把拿公章的喊来。等一切手续办理停当,限期三天的报到时间,已经剩了最后一天。家都没顾上回,俩人从东直门下了长途车,直接倒车去了医学院。天已擦黑,一路打听着到了教导处,见有几个人,围着桌子说话,脸上都挺兴奋的,杨小宁和吴蔷说明自己是新生,来报到。其中一个年长微胖的,握着杨小宁的手说:欢迎你们。又握吴蔷的手,问:你们是从插队的地方直接来的吧。俩人点头,年长微胖的人道:辛苦了,也祝贺你们考上大学,为你们骄傲。旁边人介绍说:这是教导处王处长,下班都没走,专在这等最后报到的新生。吴蔷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杨小宁说:谢谢王处长,我们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做一名合格的医生。王处长也很激动,重新握了杨小宁的手说:好,好,我们国家经历了十年磨难,现在是百废待兴啊,有了你们,我们国家就有希望了。杨小宁和吴蔷激动万分,头一回让人这么重视,浑身的血都一个劲朝脸上涌。从学院出来,天大黑了,杨小宁一直把吴蔷送到胡同口,见胡同里拥着好多人,一打听才知道也是因为考大学,胡同里像过年。杨小宁跟吴蔷说声再见,转身走了。吴蔷听有人念道:建平考上北大物理系,李常青考上北大历史系,再就是吴蔷的医学院,还有大玲,虽然是个建筑学院,还是以前一个什么专科学校现改的,可也是个大学啊。一条胡同出四个大学生,好家伙,老太太们一个劲“啧啧啧”,所有的夸赞,全在里边了。吴蔷的行李是下午到家的,人却不见影儿,秀梅连饭都没心做了,一会儿一趟,站胡同口张望,真要望穿了眼。吴蔷妈倒冷静,代替秀梅择菜做饭,笑话秀梅沉不住气,该回来自然就回来了。吴蔷走进胡同,正赶上秀梅回家歇脚,听外边闹哄哄,赶忙朝外跑,打开院门,见吴蔷远远的过来了,后边跟着一大群孩子,大人也夹在当间,英雄凯旋似的。吴蔷进了院子,后边呼噜呼噜跟着进了一堆人,妈出来招呼,让几个上年纪的进屋坐,都笑着摆手,说,不了,就是高兴,没别的。站当院跟吴蔷妈说话,都是些夸奖的言词儿,不论说的还是听的,心里都美滋滋的。等人散尽了,秀梅插了门,妈隔着窗户问吴蔷,杨小宁考上没有。吴蔷偏卖关子,让妈猜。妈逗吴蔷道:肯定没考上,他哪有我闺女聪明。吴蔷急道:您怎么知道人家没我聪明,人家当然考上了,比我分还高呢。妈笑了,说:逗你玩呢,我早知道他考上了,我一个同事认识杨小宁妈。吃饭的时候爸还没回来,吴蔷妈说爸下午来过电话,有台手术,晚点回。秀梅特意加了一个肉炒土豆丝,不放醋,土豆丝是面的,吴蔷爱吃。吴萍边抢着挑里边的肉丝,边问秀梅她要是考上大学,给她做什么好吃的。秀梅笑,说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吴萍不相信,说:你本来就偏向大姐。妈说:行了,二丫头,秀梅不给你做还有妈呢,你现在就告妈到时你想吃什么。吴萍想了半天,说:糖醋排骨。秀梅和妈哈哈大笑,吴萍脸红了,停了筷子看着妈和秀梅发愣。秀梅说:还不快吃,肉没了。吃完饭,吴蔷困的睁不开眼,胡乱抹了把脸就睡下了。迷迷糊糊的,听院门响,爸回来了。秀梅开了北屋的廊檐灯,就听爸说:快关上,别影响孩子睡觉。吴蔷听见爸问自己回来没有,妈说回来了,困的睁不开眼。然后爸走过来,停在窗根儿,问:真睡着了?吴蔷翻个身答:等您一晚上了。爸说:有个开颅手术,一直做了七个小时。吴蔷问手术成功不成功。爸叹口气道:病人刚下手术台就死了。呆了会儿,爸说:睡吧,有话明儿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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