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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玲的脸也红了,跟吴蔷的脸红有所不同,大玲的脸红几乎可以被忽略,一是因为大玲的肤色黑,脸红与不红,旁人看不出来,只是自己感到脸发烧罢了;二是虽然脸红发烧,却没人注意,她是为老二红的脸,但老二只关注吴蔷,至于大玲无关紧要。大玲说:我们逛隆福寺了,还吃了小吃。大玲的话一点用都没有,老二象压根儿没听见,俩眼直勾勾看着吴蔷。大玲一直不敢看老二,把自己很热的两道目光辣辣地搭在吴蔷的身上。吴蔷脸红是显而易见的,吴蔷肤色白皙,针尖儿大小的痦子、痣什么的都一清二楚,更甭提脸红了。吴蔷脸一红,简直就是桃花盛开,不但颜色好看,香味都能闻的着,着迷的不光老二,连大玲都发呆。大玲邀老二一起去她家玩,老二点头,三个人鱼贯着朝大玲家走。大玲家门前一边一棵老槐树,每棵都得两人合抱。大玲的姥姥说的邪乎,她嫁过来的时候树就这么粗,有人问,那长这么多年等于白长?不是长得慢吗。甭管怎么说,树的确是有年头了,洗脸盆大小的树节疤,一个挨一个像是泥巴捏成糊上去的。这是两棵洋槐,树叶又圆又小,浅绿,五月开一树槐花儿,香得噎人,槐花里边的芯能吃,放在舌尖上品,甜的。北京马路边上种的都是国槐,树叶深绿,开极小的绿花,最不招人待见的是容易生肉虫子,北京人叫“吊死鬼儿”,从树枝上当啷下来,走路或者骑车,不小心弄身上,胆小的吓出一身冷汗。离槐树十多米远就能觉着它的荫凉了,每次从外面回家,大玲都要把头仰起来看树顶,看树顶上的天,有时候看见树顶上落着鸟,又看见鸟在枝条上跳来跳去,就想着,什么时候自己能变成一只鸟,自由自在地飞。

  树根把地面拱起半米高,树皮厚得不能再厚了,一条一条裂着,上面总会有斧子印儿,总有闲人,看着不顺眼,用斧子砍,无济于事的,只落下几道印儿,树就是树,不会跟人计较。大门槛儿踩成了一个凹兜,关上大门,多肥的猫都能顺利通行。门扇上的油漆掉光了,零星剩下几块,翘着,好像用手一扣就能扣掉似的。门洞有三米长两米宽,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起先门洞两边各一个条凳,两米长一尺宽,厚度也足足够一尺,完全就是一整棵大树据巴据巴放那的,大玲记得自己小时候爱跟伙伴围着条凳玩,就有淘气的猛不丁推倒条凳,砸了谁家孩子的脚,孩子抱着小脚丫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后来条凳不知不觉就没了,一大早起来,离大门住的最近的老刘头儿见条凳没了,问院里其它的人,条凳怎么没了。其它人异口同声问老刘头,你离门最近,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然后就聚在一起议论感叹,怎么就没听见,那么大两条凳子,怎么就能没点动静呢。说的是,偷那干吗呢,值不了几个钱,就是少了个歇乏的,不开眼。条凳一没,门洞里有段时间空荡荡的,好在不久北京人取暖就由煤球改蜂窝煤了,有几家人把蜂窝煤放在门道里,填了大家伙心里的空缺,那俩条凳才彻底从四合院人的心里没了。

  大玲走在前头,拉着吴蔷的手,吴蔷身后紧跟着老二,俩女孩的气息直朝老二鼻孔里钻,老二有点晕头转向,两次踩了吴蔷的脚后跟儿,吴蔷不敢言语,她不知道老二是不是成心的,要是成心的,自己一叫,那不就辜负了老二。影壁前头也不清静,东院刘家倚着搭了个小棚堆破烂儿,往右走是个二十米左右的小跨院,院子当中又是一棵老槐树,比大门口那两棵还要粗壮,树干长到两米多分成两叉,整个大树像是一条倒挂着的巨大的裤子。大玲跟这些树们朝夕相处,熟悉到视而不见的程度,她从容地从树旁边走过,一绺眼神都不朝树身上扔,这些树在她的生活里似有似无,可有可无,不管怎么着它们都守候在那儿了,没日没夜的用精气神儿滋润着她和院儿里的人,院儿里人那种平淡和坦然就是由树来的。出跨院正对着三间北房住着大玲姥姥,大玲姥姥有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风摆荷叶,真正婀娜多姿。大玲姥姥话多,只要把眼睛睁开,嘴里的话就象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往外流,直把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灌得满满的。大玲的小姨、小姨父和表妹李小月住三间东房,俗话说,有钱不住东南房,尤其东房,西晒把人晒个贼死,所以小姨父的脸总象猴屁股,没时没晌红个没完,小姨父叫李常青,就是《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的那个常青,大玲背地里叫小姨父红常青。大玲住了西边三间,那是沾了父母的光,大玲的母亲是小姨的大姐,小姨和大玲母亲之间还有两个女孩,早嫁出去了。父亲是在大玲十岁时死的,大玲十五岁母亲改嫁给一个香港房地产商,大玲坚决不跟母亲走,在这之前大玲是从课本上知道有香港这个地方的,从地图上看,离北京太远了,遥远就陌生,陌生就害怕。而且那家伙说话及其滑稽可笑,那时候北京人还没把粤语和鸟叫联系起来,主要原因是大家都在为温饱而战,一个人要是吃不太饱穿不太暖是没什么想象力的。大玲只觉得这人说话费劲,听不懂,要母亲翻译,有时母亲也不懂,大家便一块不言语了。母亲走的时候没拿什么东西,只提了一个很小的灰色人造革提包,一步三回头,眼睛里噙着泪。大玲躲在姥姥屋里死活不出来,谁劝都不出来,小姨吓唬说,你这次不见就再也见不着你妈了。那也不出来。最后都去胡同口送大玲妈了,大玲只是扒着窗缝看了一眼妈的背影,因为伤心而颤抖的背影,这背影牢牢地刻在大玲的心里,并随着年龄的增大日渐清晰。

  这时候吴蔷家的保姆秀梅正满胡同转着找吴蔷,吴蔷的母亲提前下班回家要找吴蔷谈话,听听,多严肃。吴蔷母亲进门的时候,秀梅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打瞌睡,膝盖上撂着绣活,是个枕套,给吴薇绣的。秀梅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吴蔷母亲推门进来,便站起身,脸上的睡意没消下去,笑容却漾上来,叫了声:李大夫。吴蔷母亲让秀梅把吴蔷喊过来,有事找她说。秀梅慌忙着先去西屋叫醒了吴萍,打发她上了学。回到北屋,见主人正站在八仙桌旁给自己倒水喝,秀梅抢着替她倒了。秀梅从吴蔷妈严肃的表情上看出,这是要跟吴蔷谈考学的事,便悄没声儿的退出堂屋,匆忙来到胡同里找吴蔷。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就站在一棵树下张望。两点钟,胡同醒了,自行车铃流水似的从胡同一头响到另一头。有人提醒秀梅,去老二要不大玲家,吴蔷一准跟他们在一起。

  秀梅走进大玲家院子,正碰上大玲的小姨齐玉萍推着自行车朝外走。齐玉萍中等个,身材匀称,皮肤白净,眼睛不大,但有神。穿一件普通的一字领白衬衣,蓝卡其布裤子,黑色灯心绒攀带布鞋,干净利落,在附近汪芝麻胡同里的吉祥小学教书,一说话就跟一般人不一样,咬字清楚,声音也好听,水萝卜似的。秀梅喊她大姐,问吴蔷在不在,齐玉萍用头朝后一指,道:听见没,仨人正热闹呢。说完,光啷光啷推车走了。秀梅走进正院,见北屋的窗帘动了一下,知道,准是大玲姥姥在偷看,老太太就这习惯,知道院子里来了人,不紧忙着出屋看是谁,先从屋里朝外窥视,看清了来人的身份才决定出去不出去;如果出去,先定好了用什么样的方式寒暄,用什么样的语调跟对方说话;或者一看是自己不愿见的,干脆躲在屋里假装没看见,让家里其它人去应酬。秀梅料定大玲姥姥不会出来,她瞧不起秀梅,秀梅是吴家的佣人,大玲姥姥等级观念强,哪怕一个锅里舀饭吃,主人还是主人,下人就是下人,丝毫不能马虎。大玲姥姥的祖上是为官,到底多大的官,大玲姥姥从不吐口,猜去吧,越往大里猜越好。大玲姥姥平时接人待物拿足了架势,让人摸不透这老太太到底多大谱。多大的谱?不就一个老太太吗,没事摆摆架子,闲的。出乎秀梅的意料,大玲姥姥一推门,“吱扭”一声,从北屋出来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扭成了一脸的笑。大玲姥姥主动跟秀梅打招呼,问秀梅歇没歇着。秀梅是那种明白人,自己的身份地位哪会不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胡涂罢了,你敬我一分,我还你三分,多一分也没有。大玲姥姥从屋里出来跟秀梅搭讪,秀梅用一张满月般的笑脸迎上去,身子也就转了向,朝了大玲姥姥。大玲姥姥也不兜圈子,问吴大夫星期几出门诊,又拍拍自己的脑门儿,说这一阵子脑仁儿疼,想让吴大夫给瞧瞧。秀梅告诉大玲姥姥吴大夫星期几星期几出门诊,说您去的时候打个招呼,号都甭挂,直接进去找吴大夫就得。大玲姥姥想夸秀梅,想了半天想不出夸什么,就咧着嘴笑。吴蔷已经从大玲屋里出来了。秀梅看见吴蔷就说:还疯呢,你妈找你赶紧回家去。吴蔷跟着秀梅出了大玲家的院子,大玲姥姥一直送到大门口。吴蔷问秀梅什么事啊,至于找到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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