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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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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眉蔫巴个跟枯瓜藤子一个样,还不是照样闷骚呢。你俩在棚子里那些话,我夜里听见嘞。”两个勾腰掐着笑成了一团。 “就是这窝棚里潮气太毒了,一窜进骨缝,一辈子就缠个病根子嘞。要跟这小娘们提个醒呢,睡觉时别稀里糊涂朝死里操。嘻嘻。” “哪敢呢?老老小小都窝在一块,不遮星斗不遮风的。谁像你这个烂蹄子,嗨嗨,把家里男人折腾得皮包骨。”呸呸,两人无限快活地朝对方吐着口水。 真没料到遇到的第一个瘫子村人竟是德贵叔。这老头正抡起满是梭角的大手,要抽向对面垂个头的侄子。他的大手在空气中划了个粗暴的半弧,猛地僵住了,他瞥见了梅红。“哟,小红子!”他甩下手就迎了过来。老头脸颊明显瘦掉了一圈,好像牙掉得光了,腮帮子朝嘴里猛烈地缩了进去。头发根子全变霎白了,只是眉毛仍是黑蚕似地卧着精气。以前柴房中的飞天蜈蚣丫儿的浓眉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在省城的无数个似睡非睡的浅梦中,我总是恍恍惚惚地见到木栅窗里的那双粗眉。德贵叔的眉,又猛地把我拉到梅祠废墟中丫儿冒着烟蜷曲的焦尸上,我的心随即沉了下去。老头一手攥着梅红、一手攥着我,呵呵地抖动着。 哪里还找得出瘫子村的一丝痕迹?瘫子村部位的水面上一无所有。德贵叔指着水面说,按眼下的水位,祠堂的屋脊和一半的夹层、村里所有的树梢都应该露出水面。可祠堂毁了,村子四周阻水的巨柳被村民们抢伐一空,即使没这场大洪水,瘫子村也只剩下些烂瓦罐子、破砖头了。他又指着远处一块高地说,乡里在建的新瘫子村就在那儿。屋子的框架已搭得差不多了,只是那边整夜都是轰吵着的搅拌机,村子里的人还按老习惯,在堤上避水。县长说了,崭新的瘫子村,会有一个崭新的名字,不会再叫那么晦气的名字了。梅红在一旁自言自语道,瘫子村是永远不会再有了。最好洪水过后,一块砖一根草也不要留下。 德贵叔领着我们,在一个旧油毡窝棚里找到了二瘸子。中午大家在棚子里吃午饭、闲聊。这是一顿透着苦涩的午饭。没有人提起麻三叔,没有人提起虎子。二瘸子说,子孝叔本来就疯疯癫癫,搬迁时可能是真的疯掉了。他拿着一根毛笔在祠堂的石狮子上、断砖上写字,白天也写,夜里也写。黑乎乎地写了好多好多。雨一淋,一脸一胡子都是墨汁。谁也不晓得他写的啥。有时人家在村口砍树,他抱着那些老柳树傻笑,不让砍。谁都拿他没法子,最后乡派出所的人用粗麻绳捆住他,抬到了堤上。德贵怕他淹死,就带人在大堤上穿梭搜找,这逃灾的人、救灾的人、寻人的人乱得眼花缭乱,大家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有探出子孝叔的下落。还有打铁的梅瞎子,死活也不肯搬,这是瘫子村辈份最尊的活祖宗啊,谁敢撇下他?谁去劝,他都一声不吭,可能是真的聋掉哑掉了。反正四十岁以下的瘫子村人,没人听他讲过一个字。我去硬拽他,他就死抱着那大铁砧子,不撒手,手指都快抠断了。再拽,他就操个大砍刀,要剁自已的手。真要剁了自已的臂,还不天打雷劈了我们这些瘫子村的晚辈?最后也是乡里来人把他捆住,搬进了乡养老院歇息,又把他铁匠铺的砧啊、风箱啊、钳子锤子啊全搬了去。他就在乡养老院的房间里叮叮当当地天天锻铁。没人买农具了,没人送废铁了。他就把刀子甩在炉子里烧掉,再打。打了又烧,烧了又打。跟在瘫子村时一模一样。乡养老院的其它老人都发疯似地,跑空掉了。 我问起王清举和陶月婷的事。二瘸子说:“那就是道听途说了。是不是真的?难讲。”据说瘫子村搬到堤上后,王清举莫名其妙地犯了种怪病,嘴里滋滋地冒着白沫,脑袋摆个不停,抓起什么都往头上砸,额头上碰得血肉模糊的。整天嚎着:“我骟了你。我骟了你。”人瘦得跟把枯筋似的,谁见了都掉眼泪。那么精明、厉害的一个角色,到底什么刺激他成这样?谁也说不清。最后县医院搞电疗,用电把他击昏了。醒过来后,病倒是好透了,就是人变得痴痴呆呆的。县长夸他劳苦功高,派他做了个天天喝茶、晒太阳的闲差。陶月婷也是个邪乎的女人,她把眉毛涂得碧绿碧绿的,唇皮子涂得血红血红的,脸上涂得煞白煞白的,还穿着《吊梁魂》里祝英台的戏装,到青迢岗虎子的坟头哭哇。这把桂枝的脸朝哪搁?桂枝就撕她的衣服,掴她的脸。依稀生离死别的“红唇牌”,没有人懂。只有你懂。陶月婷也不恼,你说说看这怪女人!她竟然说桂枝可怜,要替她在城里买套别墅养老。桂枝气得要上吊。全村人都急了,把陶月婷轰走了,把桂枝救了下来。 在二瘸子的窝棚中正瞎扯着。梅红忽地抬手指着河面,叫道:“瞧,一根大圆木!”我顺着她的手指瞧过去,正午烈日灼照中的河心,浑浊的湍流快得让人眼昏,河面布满了乱糟糟的漂浮物。浸得体胀毛脱的小猪崽、泡得发黑的草捆、长板凳、口子被封死的旧瓦罐、舢底朝上的破木船,绑在一堆的老竹竿。我还没找出那根大圆木,就见梅红蹭地一下站起,顺脚就蹬脱皮鞋,呼地跃入了水中。 我脑袋嗡地一声就胀大了,像是有人拎着大铁锤狠狠地砸得我眼前一黑,眼中的河面一刹间暗了下来,一簇簇亮闪闪的星光在眼皮里上下乱跳着。两手像两只激亢的小兽般哆嗦着。我紧紧抓着窝棚的木门,以稳定自已的目光。堤上的人一片惊叫,大家纷纷向这边聚拢过来。有人大喊:咋啦咋啦。有人扯起嗓子大叫:落水啦,救命啊。大约下午一点多钟光景,我僵着的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脑子一阵阵地晕眩。在德贵叔和二瘸子的招呼下,瘫子村几个精壮的男子也跃入河中,逐着梅红游向河心。我的心才渐渐定了下来。梅红不断地交替挥扬双臂划着水,黑髫紧挽的头有节奏地时浮时沉。我没想到图书馆里的梅红竟如此矫健,她划水的动作如此有力,又如此优美。她从容地闪避开一些草堆畜尸等漂浮物。按我的理解,这些漂浮物会轻易地将人撞昏。仅仅两、三分钟,她已被激流冲得下移了几十米远。我赶紧顺堤往下跑着,一边又紧盯着她,以求和她保持视线上的平衡。跑着跑着,刚被突然冲昏的头稍微清醒了些。不知是隔着远了,还是她的游速明显减缓,梅红仿佛只是逐流往下、很难前行。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朝堤上的人群大叫,刚在前头看见有解放军的冲锋艇,快去喊他们啊。慌乱中仿似有人答应了。 突然间梅红的游速又猛地加快了,手臂扬得更高。莫非刚才是在顺流小歇、积蓄气力?眼见着她接近那根大圆木了。有几分钟,她的手臂离圆木只有一臂之遥了,却仿佛始终绝望地隔着那一臂之遥。随行的几个瘫子村男子似乎比梅红更吃力地划动着。在她没牢牢抱住那根木头之前,我的心一直悬卡在喉咙上。我恨不得眼里能暴射出奇针异线,把她与大圆木之间迅疾缝合起来。她又缩回了手臂,顺水与圆木一道下移,又在小歇?仅仅是几秒钟的间隙,堤上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她猛地又发力了!她的双臂像刀子一般果断地斩起,半截身子几乎是跃出了水面地扑向那根圆木!堤上的人禁不住地齐声呐喊起来:快!快!快呀!身后的瘫子村男子被她激活了,也纵身出水,扑向大圆木。梅红是否受到了这激昂之声的鼓舞?大家的呐喊声中,她的手啪地一下搭到了大圆木上。堤上的喊声骤地停了下来。她显然已气力耗尽,一搭上大圆木,她就紧紧地趴在上面。很快,歇在不远处的救灾用冲锋艇也赶到了。冲锋艇风驰电掣地逼近了梅红一行。艇上的人伸出长竿要抻梅红,显然是被梅红拒绝了。冲锋艇只好硬顶着大圆木,缓缓地向堤边移动。当她上岸,我一把搂住她时,我只感到她浑身疲软得像一滩宁静的淤泥。她回到了岸上的古老人间、翠柳如烟的平庸岁月。 在省城她藏在林荫深处的家中,梅红盯着我的眼。她的整个脸庞显出一种神秘莫测的光泽。她说,上岸的那一刹,真的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觉得浑身像灰烬一样扑簌簌地掉着,腰和腿,轻得像立刻要随风飘走。我知道身子里其实还紧藏着力气,如果那一刻我仍在洪水中扑腾,这力气一下子绝不会掏空。但一上岸,就垮了,一秒钟也撑不住了。那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是一个瘫子村的女儿,我是麻三叔的女儿。别瞧这洪水是又黄又浊,可当我的眼睛埋到水底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水是黑的。 漆黑。(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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