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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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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本该第一眼就捕捉到的异常情况为何竟疏忽了?机敏的姚所长带人迅疾扑向麻三叔的家。嗜睡的邻居们对昨夜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警察们却轻易地找到了沾血的刀子、地上被抹得快要消失的血迹、印在椅背上的血手印。他们也很快把警惕的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此时,我觉得再掩盖真相已毫无意义。生锈的枪筒也是令人生畏的。一个历史学者不该去掩盖历史的真相,我一五一十地将麻三叔杀人的经过告诉了他们。最后我说:“你们难道没感觉到梅虎是在自杀吗?麻三叔不动手,梅虎现在照样是具尸体啊。” 姚所长呵斥说:“一派胡言!”警察们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搜遍全村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找到麻三叔。我讥讽地说:“大清早我已在你们之前搜过一遍了,而且要找一个大活人,也犯不着到每户的鸡笼里都伸头瞧瞧吧”。一个年轻气盛的警察朝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在腊八家的搜查却让警察喜出望外,他们在炕底找到了两小桶汽油,桶的规格与形状与梅祠废墟中挖出的完全一致。想起遥远的姜斯年教授的推测,这个发现让我大为震惊。 很快,绘着麻三叔和土匪腊八头像的通辑令就印出来了,被传真机发到全县所有的车站、码头和旅馆。麻三叔涉嫌杀子的过程被简述为“一农民在谋害村干部后流窜”,腊八的罪名更是奇怪地被定为:“涉嫌破坏了巨大的农村古建筑”。这是典型的官腔官调。据说搜捕的范围已扩到邻县,但那几天我却一直有个顽固的预感,我觉得麻三叔绝不会逃走,更不至于远离瘫子村。我把瘦弱不堪的二瘸子揪至墙角,哀求他带我去见麻三叔,二瘸子用他那条短一截子的右腿凶巴巴地踢了我一脚说: “你们不是整夜地在一块儿吗?我还寻思着拿刀子逼你要人呢。再说,我要真藏了他,你就砍我的头,我也不会供出来呀。” 我又去找梅子孝。梅子孝捧着个茶垢斑驳的紫砂壶,淡淡地说:“这祠堂烧了,虎子也死了,麻三哥即使活着也就是个死人啦,行尸走肉哇。你还找他干啥呢?” 我问道:“子孝叔,你估计他会咋样呢?” 梅子孝说:“一个人活到这份子还能怎样?三哥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我早上就准备去河里去捞他的尸了。可惜没找着。” 我说:“你别乱咒他。” 梅子孝怪兮兮地道:“咱沿淮有句古话,一咒十年旺。两条命没了,瘫子村要转运了。” 我明知梅子孝可能言中,仍自觉毛骨悚然。快晚饭时分,下游的马凳桥乡有人捎了急信来,说河滩上有具浮尸,泡肿变形了,也不知是不是梅麻三。全村人呼拉拉地竟全往那儿赶,到了下河滩,远远地就有人嚎啕开了,不是麻三叔又会是谁呢?在水中泡了不过短短两日,尸体却全脱了形。两唇、大半个脸颊被凶猛的淮鱼快吃光了,露出被旱烟熏黑的两排牙。眼珠子也被啄掉了,剩下两个瘆人的黑窟窿。鼻骨里还斜刺着根枯枝,耳眼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因为是被水冲到河滩上的,面部和全身沾满了青苔和废物渣。旧棉袄里的破絮拖得又脏又长,像戏台上落难书生的甩袖。他的腰间系了根白尼龙的绳子,据后来的分析,麻三叔可能是绑着块大石头跳河的。死后,石头渐渐地被水冲荡开了,尸体便漂到了下游。金色的夕光给空旷的河滩涂抹上了一层黄釉。警察们轰开抱着麻三叔恸哭的二瘸子和德贵,又戴起黑胶手套,把这具残尸颠来倒去地察看。在他的袖口和领子上还印着黯红的血迹。警察声称要把尸体作为罪据拖走,河瘫上的瘫子村人一下子止住了哭。鼻涕和泪拖到下巴的二瘸子疯了似的,顺手从滩上抄了一块糙石,朝一个年青的警察就扑了过去。那警察闪避得稍缓了一点,石头擦着他的右颊飞了过去,血顿时渗了出来。那警察哗地一下从腰间掏出手枪,还未举起,二瘸子两只枯筋的手就抢到了他的腕子和枪托上,两人硬攒着拧成一团。旁边的警察正要上前,怦地一声枪响就爆了出来。原来枪筒生锈后的响声如此沉闷。那警察和二瘸子都猛地僵住了。这一枪走了偏锋。众人都围了上去,掰开了他俩。姚所长大吼一声:都给我站住别动!他绕着麻三叔的残尸踱了两圈,又瞅瞅悲愤的瘫子村人,扭头对警察们说:“撤吧”。 按村里的殡葬规矩,大伙儿给麻三叔和虎子换上簇新体面的衣服。这叫寿衣。病死或是无疾而终的人穿白色的寿衣,夭折或是惨遭横死的人穿黑色的寿衣,自杀的人穿土黄色的寿衣,被族中晚辈以下弑上杀死的人穿红色的寿衣,被生父生母杀死的人穿青色的寿衣。麻三叔算是横死。只是这两具尸体都已非常僵硬,麻三叔土黄色的新寿衣和虎子青色寿衣怎么也套不上去,只好用一匹黄布和一匹青布裹住了下葬。我实在没有勇气将这悲惨的过程告诉梅红,就去跟梅子孝商量。 梅子孝沉吟半天说:“这丫头从小性子太烈,一下子父亡兄丧的,还不活活疼死了她?干脆掩瞒着,先别说。你瞧麻三哥死得这副惨象,唉,丫头看了,还保不准又陪葬上一条命呢。等殡葬结束了,再讲。” 我说:“好吧。”从那天起,梅红往我手机上拨的电话,我再没有接听过。她似乎渐渐地焦燥了,来电更加频繁。我索性就关了电话。 麻三叔和虎子下葬的那天都穿了双新布鞋。一双是土黄色的,另一双是藏青色的。他们踏上阴狱之路时必须穿新的鞋子,但要沾上点阳世的尘土。父子俩的僵尸唯一可以套上的只有这双布鞋了。这是种窄面硬帮子的千层底布鞋。我熟知这种鞋的做法。每一个乡村的孩子都是在这种鞋子中成长起来的。在我心底珍藏着一幅景象:煤油灯下,我拿着铅笔在写作业,母亲拿着锥子在一旁无言地纳着鞋底。星辰之光透进窗纸,桌底群鼠作戏,小贼眼滑亮如炭。一种无限古老、悠长的寂静铺在母亲的脸上。千层底,用荞麦粉熬成的糊将许多层碎布粘在一起,像撂葱油饼一样,晾干了,这底就梆硬如铁。先得用尖利的锥子钻出一个个小洞,用密集的麻线从这些小洞中穿出,连接鞋帮子。锥子不断地刺破母亲的指尖,细细地渗出血珠,她把手指含进蜃中,吮着,吮着,目光迷离。千层底布鞋耐磨又养脚,梅红曾说过,乡村娃的脚趾又肥又壮,就是让这么好的鞋惯坏的。这是一种叫人忆旧和悲伤的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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