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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我披着睡衣在招待所空寂的走廊上踱步。像个孤鬼。有时楞怔中突然被自已的影子吓了一跳。鬼不生影子。最好是舌头腥红地拖到下巴上,真的像个孤鬼。我的步子应着脑中胡思乱想的节奏,时缓时疾,脚步声像清晰的鼓点敲击着地面,我看见走廊玻璃中自已刮得铁青的下巴,闪着幽暗的蓝光,一个想成为冥灵的男子。幸亏整座招待所中只住了我一人,否则会有第二人在床头崩溃掉。一直踱到凌晨四点,步子呆滞下来,不知从哪根神经里,总算袭来了一股游丝般的倦意,赶紧回房竟也睡着了。没料短短两、三个小时的浅梦中竟然见到了梅红。我梦见我抓着一只扁扁的蛇头,她抓着滑腻的蛇尾,两个隔着无限绵长的蛇身子在交谈。印着“时代的黑痣”牌商标的蛇身子仿佛还是活生生的。来自隐秘的南美庄园?或是伊拉克赭黄的古王宫?还是瘫子村摆放着七巧莺旧绣花鞋的床底?蛇嘴朝我的耳中吐着鲜红的舌尖,咝咝有声,像是对我耳语。我拼命地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梅红有点焦急地抓着蛇尾,牙齿在蛇尾上不断地咬着,像是将她的心里话透过蛇身子传递给我。蛇尾挣扎着像在摆脱她。她的眼角隐隐地有些受屈的泪光。我像在竭力地解释着什么,我抓住蛇头狠狠地挤压着,蛇本是昂着的头耷拉了下来,蛇头还奇怪地滑掉了一副细框的墨镜。梅红撲地一下破涕为笑了,斑斓的蛇身倏地消失无踪了,她抓住了我的手。

  接下来我毫无逻辑性地梦见了梅祠。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薄暮的青青麦田里。夕光给麦地抹上了一层鹅黄的釉,溢出一层浪漫温馨之色。我和梅红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嘻笑着跑进了祠堂。咦,这祠堂的地面怎么也变成了无垠起伏的麦地呢?全是这九曲回肠的沟沟渠渠。壕沟中细细流水清澈可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我们俩纯白的裤子上溅满了碎泥。像满月窗前的宣纸上写着旧诗。墨痕的浓淡。抬头看去,祠堂的屋顶像苍穹一样壮丽又遥远,上面点燃着北斗七星一般排列成勺柄形状的红蜡烛。我说,怎么全走了样啦?我记得梅祠阴暗森严的布满了蛛网呢,那些蜘蛛仿佛死了,又仿佛是活的,挺瘆人的呢。还有那门口的石狮咋也不见了?梅红笑得脸盛开似的灿烂,她用手指狠狠地戳着我的额说,这样多棒啊!她又扭头看了一下四周说,只是爹和虎子他们咋也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呢?


  梅红今天穿了件红衬底、印缠枝大碎叶牡丹的棉布褂子,袖子很短,钮扣是那种裹硬核、细针线拧起的,透着浓郁的北方乡间神韵。这种大俗大荤图案的棉布已很少见了,在农村往往用作新婚的棉被面子,喜气袭人。在深夜的省城,我常看到垃圾恶臭的一些隐蔽街角,横七竖八地睡着些进城觅活的民工,累得像一滩淤泥似地睡着了,他们铺开的肮脏棉被就印着这种图案。仿佛是时代的斑斓脓汁的恶疮。从高楼大厦间漏下的凄凉星光照着他们。原来,这图案在它簇新展开时竟是这么的美!又穿在我心爱的女人身上,裹着她新棉般被阳光晒爆了的肉体。我笑嘻嘻地说,我可不要闹腾的婚礼,没人来更好啊,我们悄悄地杀进洞房哦。我轻轻朝上吹了口气,那排成了北斗七星的蜡烛竟嘘地一下全灭了。整个祠内暗了下来,透出一种异常神秘的宁静。梅红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我说,这儿可比省图书馆的那些破书柜有气氛多了啊。梅红的脸腾地烧起来了,镜片后的眼睛闪出晶莹又溢满邪欲的光泽,她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轻声说,嘘,别说话,在祠堂里偷情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儿,搁在以前,要五花大绑扔进淮河喂鱼的。

  我三下五除二地把她剥了个精光。像屠夫眼中的白猪。梅红那晚的乳房出奇地饱满,像蹩不住地要喷出又腥又甜的汁水一样。红艳艳的乳头像两点烧着的小小烈焰。我们忘乎所以地在麦地里做着爱,梅红毫无顾忌地呻吟着、尖叫着。我揪下一把青麦苗狠狠地堵在她的嘴里。她扑地一下吐出麦苗,大声说,你干吗非要压抑着我啊?我就要这畅快淋漓的嘛。我们赤裸裸身子底下的麦田像快速地流淌起来,我们晕头转向地旋转着。我的头发着火了。我的鼻子着火了,我的嘴唇着火了,我的双腿着火了。我的骨头也着火了。我大张个嘴喘着,浑身冒出瓦蓝的火焰和袅袅青烟。我抓起两大团污黑的泥巴涂在她着火的乳房上,她硬挺挺的乳头像泥中拱出的两粒红豆种子。她饱蘸的体汁在悄悄又异常猛烈地抽动着,发芽、含苞、爆裂。一地的麦苗也变成了幽幽燃烧的微火,她白暂的身子弓着、蜷曲着,又像是被烧焦了,她吐着异香的舌头舔着那火苗。“听说淮河边上有一种鸟,公的和母的,两个屁股时刻粘在一块儿,生殖器交缠着,一起往上飞,飞得好慢哦。”“那可真刺激。嘻嘻,鸟比人还烂呢”。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她全身一颤地一下子冲刺到顶点,我忽然感觉到自已的脚正一寸一寸地变成灰烬,我慌着叫道:“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梅红仍兀自紧闭着双眼,双臂像蛇一样纠缠着我的脖子。我们仿佛躺在离地面两尺多高的一堆浮云上,我一叫,哗地一下掉到地面上。

  我睁开眼睛,吓了一跳。刚才巍然严穆的梅祠竟突然地成了一堆废墟。烧焦的瓦砾还冒着细细的黑烟,一些未死的小虫子像蜈蚣、蟑螂、蚯蚓、蚤、螳等等,没命地上窜下跳,发出唧唧的怪叫声。德贵叔家丫儿的尸体像截弯曲的黑炭。祠门口的三只石狮子呜呜地哭着,眼睛里淌下鲜红的泪水。星星照着这么惨白、亮堂,祠边被大火剥光了皮的一棵巨树像一具森严的白骨。刚才还逸青叠翠的麦苗刹那间全变成了枯草。乱石堆里隐隐约约地传出一阵阵凄惨的嚎叫,侧耳聆听,像是德贵叔家的丫儿。许多砖头上有暗红色的一片一片,我伸出手指摸摸,竟是未干的血迹。我们在残垣断壁间赤裸裸地躺着,梅红涂满黑泥的乳房上印着我凌乱的手印,她惊恐地抓起一件衣服盖上。

  梅红哭着摇着我的右臂:“这是咋啦?怎么做爱也会把祠堂烧掉啊?我们闯祸了,爹会亲手宰了我的。”

  我紧紧搂着她,强作镇定地说:“哪里是我们惹的祸!恨梅祠的人多着呢,天天在心里闷着咒它,咒过来咒过去,老天爷当真了。可能是老天爷用雷劈的吧。”

  “谁咒梅祠干啥呢?它又不吃人。”梅红说。

  “不吃人?那这瓦砾中哪里来的这些人的骨头?”我指着废瓦堆说。梅红疯了似地用手去扒碎瓦石块,果然,滚出一片片的碎白骨和一个个骷髅。梅祠变成了盘丝洞。梅红啊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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