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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他说我华而不实。

  还要怎么实呢?我一没挨冻、二没受饿、三没幻想自己是白雪公主,一贯老老实实的上班赚着铜板,再实就该成铅球啦!

  况且,除了张开嘴吃饭脱下裤子睡觉外,人是否还该有些别的乐趣——属于另一个世界,与金钱、职位、户籍、工作全无关系?比如,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敏感与追求、风一般飘忽的幻想、与每一只鸟、每一棵树的感应。

  感谢这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突然开了窍。

  一个人有权支配自己的所有时间,完全不必与任何人相互迁就妥协,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我发觉自己并不喜欢热闹,我发觉自己的物欲并不太强烈我发觉自己并不太喜欢说话,我发觉自己并不热衷于升职或者成名,我发觉自己一进办公室就头疼,我发觉自己喜欢待在屋子外面看水看书看花看鸟,我发觉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发觉和自由与美相比很多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

  因为没有观众,我不必再卖力的扮演一个繁忙的、广受欢迎的、必不可少的人,我不必时时处处显示我的价值,以便让对方认为跟我结婚并没有吃亏。

  一个人的时候,我全身充满着生命的喜悦。

  原来我既不是少林派也不是武当派,我是逍遥派。

  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的逍遥派!

  人世间,逍遥游。

  行到水尽,坐看云起。

  随心所欲,不枉此生。

  我的一位朋友说:女人最好要经历一段空巢期,不必伪装,不必迁就,你才有机会认清自己究竟是谁,要什么,不要什么。

  不是我们有意不真诚,实在是因为我们太习惯做戏,做到自己不知道在做。

  孤独的时候,人比较容易回归本来面目。

  从前,我在做自己。

  现在,我在找自己。

  像走过一段又一段弯路,推开一扇又一扇门,终于走到一面镜子前。我轻轻的拂去上面的灰尘,对里面的自己说:“哦,原来你是这个样子啊!跟我原来以为的并不太一样,但我会试着接受你。”

  镜子里的影像并不十分清晰,因为认识自己是一辈子的功课。

  李小龙说: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某个人,他只能成为自己。

  人之所以常常痛苦,是因为额他总是妄想成为别人,拥有别人的名望、财富、伴侣、家庭、才华,乃至爱好、习惯、腔调、相貌、身材。

  终于扔掉了“别人”的东西,我一身轻松。

  8

  水晶说:“我不想再婚。”

  我惊问为什么。

  “有房有车有钱有狗有猫还有人追,我很享受单身生活。”水晶答。

  那是我不懂,现在严重同意。

  最幸运的空巢期最好是在三十左右到来,那时基本已经可以做到家资小有、心神安定,回头看已经摆脱了青涩无知的少女阶段,向前看距离衰老又还有一段安全距离;走向成熟又没熟过头,对人生已有体悟但尚存大量悬念。我行我素的享受生活正当其时:客观上有能力、有精力,主观上有意愿、有把握。

  享受自由最好也要有实力,不然难免吃苦——谁说我华而不实来着?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虱子。

  没有一件袍子会例外。

  单人生活当然也充满了各种细碎的烦恼;不会比双人生活更多,也不会比双人生活更少。

  对于水晶来说,烦恼在于意外怀孕;对肖风来说,烦恼在于一个贝司手爱上了她,贝司手的女朋友却说“我反对”;对于我来说,烦恼在于失踪了的水费单,因为忘带门卡而打不开的大门,欠费的电话,以及突然流不出热水的热水器。

  某天,木夏在帮我整理床铺的时候突然从枕头底下抖落出尖刀一把,嘡啷啷一声掉在地上,与她的脚尖只有寸许之遥。

  “这是干什么?”她惊呼。

  “防身呀!”我摸着脑袋。

  这大概也算是单身生活的烦恼之一。

  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所谓不虚度光阴,不过是拂开烦恼的蛛丝之后,能够欣然享受生命的乐趣。

  从秦香莲到潘金莲

  恢复单身生活之后,身边突然冒出三类男人。

  第一类,突然被拦腰折断,只剩下半身。比如,A男问我:“一个人住?”我面无表情的答:“房子小,人多会挤。”他马上说:“我很瘦的。”此人与我仅有一面之交,平时只有工作之间寥寥数语。我直截了当的对他说“NO”。

  第二类,突然挥刀自宫,只剩上半身。比如,B男,平日里一直与我们一群人嬉笑怒骂,大家以兄弟姐妹相待。某天MSN上遭遇,我一如既往的开玩笑,此人却突然间不苟言笑起来,称自己在外地出差,我随口说一句:“那我们北上寻亲去。”此男沉吟数秒,MSN窗口上突然蹦出一句:“我的亲可在英国呢!”(注:此人女友虽然身在英国,魂却常存该男子口中)我犹如被别人猛然的在嘴里塞了个窝头,半天没喘上气来。重新喘上气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在MSN列表里找到此人,按下Delete,然后强忍着想吐的感觉,迅速冲到厕所一遍又一遍的洗手。

  第三类,上下身都突然消失,丢弃皮囊,变成圣人了。比如,C男,即便一次很平常的朋友聚会,也总悲天悯人的加一句:“叫上介末吧,她一个人也听不容易的。”我没有被前两类男人打败,却彻底被此类男人弄疯了,一时间搞不清自己到底应该如何是好。去吧,说明确实挺不容易的;不去吧,似乎过得更不容易;去了之后说“我没什么不容易的你饶了我吧”,显得非常此地无银;去了之后什么都不说吧,似乎印证了“不容易”;见面之后指着此男鼻子大骂:“你没车没房没身高没女朋友没性生活你才不容易呢”,倒是过瘾,但绝对会被朋友们以同情的眼神抚慰,互相点头交换眼神之后换上一脸宽容的笑容,那意思是:“原谅她吧你看她被打击的快变态了。”于是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许愿:此人有一天沦落街头被我撞见,我肯定也要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递给他一个馒头,“饿了就过来吧,你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男人的态度变化,因为女人的身份变化,就像蜥蜴变化色彩,是因为它们遇到不同的树枝,把那点儿潜意识淋漓尽致的都发挥出来了。

  第一类男人把我当潘金莲,第三类男人把我当秦香莲,第二类男人不仅把我当潘金莲,还硬要把自己抬举成柳下惠,可我不明白的是——如果他心里不是憋着要当西门庆,又何必把每个单身女人都当成潘金莲,然后摆出武松的面孔,摆出随时准备为民除害的架势?

  我自问没长着秦香莲惹人怜悯的悲剧脸,没生就潘金莲手到擒来的手段。在把自己当女人之前,我总固执的先把自己当个人;在散发所谓的女人味儿之前,总先固执的散发人味儿——就这也还枉担了虚名,可见在男人认为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当个单身女人的确挺不容易。一念至此,突然原谅了C男,那个说“介末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男人,话说得虽然难听,但竟然不幸是事实。

  晴雯临死时说:早知今日枉担了虚名,当日我就另作打算了。

  我是个很一根筋的人,至今没学会另作打算,就算磕磕绊绊,就算头破血流,也怀抱着自己的骄傲,不改初衷,无怨无悔。

  行者无罪,怀璧其罪。

  如果生活因此必须孤独而艰难,那么,就让该来的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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