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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那天晚上,艾松来看我,很认真地扶着我走路,末了,我忽然说:“艾松,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你照顾了我这么久,你的心意我已深深地领了。”

  “好好的,你怎么又说这话呢?喝汤吧。”

  他端给我一大碗香喷喷的骨头汤。我的眼泪忽然簌簌往下落。

  “艾松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我和你也就是肇事者和受害者的关系,你别乱想,好不好?你若出院了,看我还来不来看你。我忙着呢。”

  我想和他提沥川的事儿,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正渐渐地在往负面的方向想沥川。越想越深,已到了觉得他不可饶恕的地步了。甚至,当翻译组的姐妹们提起沥川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个很遥远的人,跟我已经没什么相干了。我曾经那么五内催伤地挂念他,这种担心、这种关爱,已经悄悄地变了。

  我对着艾松,默默地流泪。他问我为什么伤心,我一字不说。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叫她小雪。”

  “她从高中时开始追我,追得我喘不过气来。那种穷追猛打的爱,如狂风暴雨般激烈。那时我很年轻,不把她的感情当回事,还对她玩笑,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将我全部掩埋了。我被她的爱包围着,八年,觉得很幸福、很轻松、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工作狂。十年来从不休息任何一个周末。每天我都去实验室工作到深夜。如果论文进展得不顺利,我还会向她发脾气。甚至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都腾不出时间陪她去检查。直到有一天,我从实验室回来,看见了留在桌上的医疗报告。她打了胎,带走了她自己所有的东西。把我送给她的礼物、我们的合影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发狂了。我去找她,痛哭流涕地忏悔、求她回来、她坚决不同意。两个月之后,她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她说,她和那人已经好上了半年了。日本人每天晚上都往我家打电话,我居然都没有察觉。”

  他拍拍我的肩:“我从没有怪过她。结婚的那天,我还送了礼物。我祝她幸福,因为我实在不配做她丈夫。你看,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过去学到点什么。我从自己故事里学到了如何去爱。不一定是指爱一个女人。而是爱任何一个在你心中有位置的人。我也从我的故事里学到了放弃。不属于你的爱,它会走。你抓也抓不住,不如让它走。”

  我从艾松的故事里得到了某种启示。

  第三个月刚过,我已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医生说,从X光片上看腿骨恢复得很好,只是肌肉有些痿缩,得加强承重训练。钢板还留在骨内,要等一年之后再拆除。

  出院前,我悄悄地回过一次公寓。痴心不改地去查电话和手机的留言记录、查我的电子邮箱、查MSN的短信。

  我悄悄告诉自己,只要沥川给我留过一次言,哪怕只是问个“how are you”,我都会原谅他。

  可是,什么也没有。一个字母也没有。

  我想起了艾松喜欢说的一个词:黑洞。强大的能量、强大的引力、什么都掉进去、什么都逃不掉、什么都被吸走。可是,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彻底地灰掉了。

  ——我通知房东,从下个月起,我不再租用他的公寓。

  ——我请来民工帮我将所有的书和衣物全部打包。

  ——我订了回昆明的机票。单程。

  ——我取消了在北京所有的资金账户。

  ——我把汽车卖给了二手车商。

  艾松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次日他要去加州开会,祝我一切顺利。

  回到家里,我打印了两份辞职报告。一份给九通,一份给CGP。

  周一是我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我的书和大件行李,艾松已替我办好了托运。

  我换了一身非常随便的衣服。天气很热,本来我是肯定要穿裙子的。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腿上的伤疤,便穿了一条长裤,拄着一只铝合金的腋拐,坐着出租,去了香籁大厦。

  重要人物从来不错过历史性的时刻。

  在楼下等电梯的时,我碰见了沥川。两个人,三只拐杖,我有点想笑,觉得一切很虚妄,又很滑稽。

  沥川帮我按住电梯的门,然后,我们同时走了进去。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要替我按第十九层,我说:“不用,我去二十层。”

  “你还没有完全好,就来……咳咳……上班吗?”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地咳嗽,头还是没抬起来。

  “不,我不上班了。”我面无表情地宣布。

  微微一怔,他正想说话,“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二十层,门开了。

  他按住电梯的门,让我先出去。我到了走廊的一角,看见江总的门关掉了,便叫住他:

  “沥川,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我的脸,眼底波澜骤起:“什么事?”

  我从荷包里掏出两个信封:“这是我的辞职信。CGP一份,九通一份。请你代我转交给江总。”

  他显然料到了什么,没有伸手去接:“辞职?为什么辞职?”

  “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我淡淡地说,“然后,再出来找工作。”

  一切还用得着解释吗?沥川应该看得出我脸上的恨意吧。

  他的腮帮子动了动,似乎咬了咬牙,却又很克制地,公事公办地说:“也好。休息一下也好。”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问:“那你还会呆在北京吗?”

  “不会,”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我明天就离开北京。”

  他的脸有点发青:“那你,打算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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