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拥抱(1)

一

　　住在内衣里/叶倾城

　　没有更温柔、更贴身，或者更残忍的了。

　　那一年，溯舟爱上千禧的红。

　　长长的内衣地带，多少件重瓣复蕊的红胸衣，会买这一件，大约只因为促销小姐说了一句，"穿在婚纱里面，也会很漂亮的哦。"正是隆冬时节，商场外，夜色微蓝，下着银丝般的雪，段正忽地顽皮起来，握一小把碎凉的雪，往她颈子里塞，两个人追打了半条街。抱在一起时，她看见他的鬓发，微微闪亮，仿佛沾了雪，但她知道，他也知道，那是初生的白发。

　　夜里她当镜试穿，布料微凉柔软，是正宫艳艳，斜斜缀了一长串蕾丝花边，都是小桃红，非常民间的嫁娶情意。她凝然而立如古罗马雕塑中女子，他在身后抱住她，"溯舟我们结婚吧？"她对镜中的他微笑，"你是有太太的人，我们怎么结婚？"段正的手，迟疑，迟疑，松开了。

　　冷，溯舟只觉得身上滚过一层粟米的潮，乳梢有异样的痒痛，如千蚁万蚊，她咬牙忍耐着，抵挡这最无人知晓的五马分尸。

　　那晚，段正说起童年有一次，母亲带着当时还幼年的他，去裁缝店量体裁衣，进了一个小间，嘱他在外面等，蓝花布帘一垂，一个成人世界对他封闭了，他觉得被弃绝的悲伤，哭了起来。说到此，他偎紧溯舟，人仿佛缩到很小很小，如婴儿在子宫内，国际公司中国区总裁身价、香车宝马，全无关了。溯舟觉出他的依恋，被岁月薰蒸过，如明清时代流传下来的旧缎，格外熨贴缱绻，她不离开他，必不。

　　但绝大多数时间，段正有一双晶光四射的眼睛，如双刃剑，怎么握都不对，都会被割得鲜血淋漓。他手机24小时开，24小时不接听，开会不方便，出差不方便，在家里更不方便，偶尔接起，声调是完全合身份的冷静，"有事吗？"无数次恨起来，溯舟把他的号码自手机通讯簿里删除，随即从朝到暮，从夜到晓，那11个数字就在她脑海走来走去，最九曲回肠的山路。

　　可是她的手机响了，"溯舟，我在你楼下，天亮就上飞机了。请你上阳台好吗？"溯舟浑身震颤，内衣外头披一件大外套就出去了，外头霜天晓角，低头段正倚在车边，仰着脸。这么黑，看不清他的轮廓，溯舟只听见段正的声音，微含酒意，"我想看看你。看过你，哪怕这飞机被恐怖分子炸了呢，也甘心了。"他是醉了吧？中年男人，不是那么容易醉的吧？醉后的话，总归是真心的吧？

　　溯舟涔涔泪下，阳台旷野，四面无镜，她看不见自己的昏蒙，因之无从抵御，无论是诱惑还是心魔。

　　溯舟甘愿偏居一隅，如陪都，日子却还是不久长。手机响起熟悉的音乐，那端却是陌生的女声，"我是段正的爱人。"段太太最后道："这位小姐，我知道你是明理的。"溯舟比人家一耳光掼在脸上还要难堪，她所伤害的人，在赞誉她没有无耻到底。

　　溯舟从此不记日记，偶然在衣袋里发现的士票、酒店的优惠券、咖啡厅的发票，全不知来历，象梦游的人，第二日不记得昨宵的梦，但，有什么关系，顺手揉成团一甩。

　　不然就疯狂上网，逛一切社区，有个男孩时时不离她左右，网名哈利波特，她删繁就简叫他小哈。语音聊天室，凌晨四五点，只剩他们两人，或许是昏明之间的缘故吧，有甜润气息，天地安定。不知不觉，溯舟说起段正，渐渐哽咽，久久不能抑。小哈只一直唤，"小舟小舟。"突然道，"你想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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