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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知道他回到板烈后。我写信对他说:“因为我们的报道,才对板烈的孩子和你的生活造成了这些没有想到的不良影响,对不起。包括我在内,很多人从这期节目中受到好的影响,但与不良的影响相比,这种好的影响好像显得很自私了,以至于我都不能开口向你表示感谢。”

  他回信说:“其实我有承受的能力,只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求我学会和发挥比以前更大的承受能力。你放心,我会学会。”

  我没有再回复这封信。

  我再没有可以说给他的话。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去知道自己是多么重要。他说过:“以为自己的名字能给别人力量,是最坏的一种幻觉或者邪教。”

  我也没有什么困惑要向他请教。他一再说:“很多人需要我告诉他们一个怎么样才正确的生活,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他们。假如我知道那么多,这些积累的知识也只会阻碍我的行为。如果一个老师不理踩自己的感受,仅仅根据知识去做,这会让学生感到虚假^怎么会有对和错的事呢?根据自己的感受去做,这就是对的吧。”

  他写过,“感受”不是欲望和情绪,没有“要达到什么”的动机,只是“诚实和持续不断地对事物平静观察”。卢安克要的不是别人按他的方式生活,恰恰是要让人从“非人”的社会经验里解放出来,成为独立的自己。人们不需要在他那里寻找超我,只需要不去阻止自己身上饱含的人性。

  我没有写这封回信。还有一点,是怕我一旦非要写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写下对他来说毫无必要的感谢……曾有过无数次,在被自身弱点挟持的时候,我挣扎着想以“卢安克会怎么做”来脱身。改善常常是不可能的,但多多少少,因为他的存在,我体会到了一些从没想过、未曾明白的东西一把自我交付出去,从此就活在命运之中的必然与自由。

  节目播出三年之后,二〇一二年,我收到卢安克的信件,他寄给我一份跟孩子一起拍的电视剧,说希望留给有愿望的人,“我可能没有机会继续跟我的学生做事。”

  在二〇一〇年,他与一位认识八年的中国女志愿者结了婚。我祝贺他,他回信有些低落:“既然我同意成家,那我就要踉着老婆走。虽然我感觉到,我的学生就是我的孩子,板烈就是我的家,但我不能要求老婆也这么看。她有她的梦想和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现在要面对的就是这些。”

  这话里有些让我不解。再问才知在成家时,双方原想一起在山村里为留守儿童做事,但是时间推移,妻子有了对生活另外的愿望,希望他离开农村,去杭州一家工厂上班。

  我从没把世俗的事情与他联系在一起,意料之外,但转念也觉得是情理之中,“家庭的温暖和情感,一定会是另一种安慰吧。也许还有未来作为父亲的感受。”

  他没有直接回答,说他如果离开学生,“心都死去了。”

  “那么,有一个问题,请原谅我问得直接一些,在上次我采访你时,你曾说过,你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旦走了就放不开的’‘个人属于另一个人的爱情’。那么,现在对你来说,你的看法改变了吗?如果我的问题太私人,请你不用回答就是。”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巳经不是一个单身汉,已经不可以根据我一个人的想法来决定事情。真是对不起。”

  我们在板烈再见时,卢安克穿着跨栏的背心。晃晃荡荡从稻田边上走过来,瘦了些,笑起来眼纹深了,淡金的眉毛已经发白了,整张脸上几乎只有浅蓝的眼睛有颜色。我问“你好吗”,他说“也好,也不好”。

  四面人多,不好说话,他带我去了山上一个学生家,是班上最沉默寡言的小孩,叫小罗,与智障的哥哥同班,父母打工,他们相依为命。小罗一进门,先找盆淘米,拿一把扳手,在电饭锅坏的按钮处拧了几把,把饭做上了。山里人家来了客都是这样。

  猪圏旁有一丛小西红柿,才成人指甲盖大,他俩往下摘,我问:“这么小能吃了就?”卢安克说:“这更有味道。”递给我一个,我在衣服袖子上擦了擦,尝尝还不错。家里没有别的菜,只有桌上放着一些扁豆,有些日子了,我们把卷边的角摘了,打算跟小西红柿炒在一起。卢安克与上次我见到时有些不同,满腹心事。把豆角一只只掰断,我埋头摘了一会儿,说:“我一路上想者你这次恐怕跟以前心情不太一样。”

  他说是。

  我扔了一把豆角在铝盆里:“难道有可能这是你最后一次回来吗?”

  他不看我,“我担心有这种可能”

  我抬起眼,“记得上次采访的时候,你说这个地方有你的命,你要是离开你的命就没了?”

  “从心里来理解是这样的。”

  “你理解你妻子吗?”

  他说:“理解,她是女人。”我听见旁边老范和编导蚂蚁齐叹息。

  他起身劈柴生火,准备炒菜。我问他:“怎么跟他们解释呢?跟孩子?”

  他点着火,烟窜了出来,“就给他们说,那个是我老婆的选择。”

  “他们能接受吗?”

  “他们不接受。”

  静了一会儿,他问我:“但我怎么处理?”

  我怔住了,没回答,也没说不知道。我从没想到过他会问别人他内心的困惑,我被这个困惑之深惊住了。

  他起身劈柴,蹲在地上,左手扶着柴火,右手小铁斧一下一下劈开缝子,嵌进去的斧子拉起木头来再用力剁下去,我蹲在附近捡碎片,拢进火里。老范说看冋放的时候,很长时间,都只有劈柴在火里烧裂时毕剥的声音,和溅出来的几星火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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