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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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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了一会儿,问:“那你当时……” “挺自卑的,就是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吸引力吧。从孩子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看心理医生。” 她的丈夫说:“等你到了五十岁,成为性冷淡就好了。” 他们维持了九年这样的婚姻。她看到丈夫总是“鬼鬼祟祟”的,每次上完网以后,都把上网的痕迹清除掉她当时以为他是阳痿,在上面查什么资料,也不好意思问。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了,差不多两三点钟,看他还在上网。过了一会儿他去睡了,她去把电脑打开一看,他上的全是同性恋的网站。她闭了一下眼睛:“那一瞬间我知道他百分之百就是。” 过了几天,她做了一些菜给他吃,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承认吧,我知道你是同性恋了。” 他当时就愣了,就是一瞬间,眼泪哗哗往下流。 晚上,她突然听到楼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我以为他自杀了,拔腿就往楼上跑,我当时就想,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能活着就行了。”她上楼后,“看到阁楼上灯全都灭了,他一个人躺在那个地方,我就很难过,一下子扑在他身上。” 浓重的黑暗里,她用手一摸,他满脸是泪水。他们抱在一起哭。“他当时就说,我这个人不应该结婚的,我伤害了一个女人,这是我一辈子的痛。” 她说:“我恨他,我也很可怜他。” 我说:“从你的描述当中我想象你丈夫内心的经历,他过得也很痛苦。” 她说:“他每天都在伪装。每次我跟他一块儿要是参加个应酬什么的,他都拼命给大家讲黄色的笑话,给人造成的感觉,他这个人特别黄,特别好女色。他每天很累,不停在伪装自己。” 我问过翼飞,“你们为什么还要跟女性结婚?” 他说:“有个朋友说过,我父母宁愿相信河水倒流,也不相信有同性恋这个事情存在。” 很多同性恋者只能在浴池和网上寻找性伙伴。我们对浴室经营者的调查显示,这种方式中主动使用安全套的人非常少。一个提供性服务的男性性工作者说,多的时候一天他大概与四五个人有性接触,大部分顾客都有婚姻。 “在这个状况下,如果他从这个群体中感染了疾病的话,就意味着……” 他说:“传播给他的家人。” 大玮是发生第一次性关系之后,就感染艾滋的。 “你为什么不用安全套?”我问他。 “我连安全套都没见过。”大玮说。 他在做爱前像每个稚嫩的孩子一样。“我以为只是亲吻和拥抱。”他鼓起勇气说,声音小小的。 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安全的,怎么避免危险,就算他知道,他说也不敢把安全套带在身边,怕别人发现。 “安全套对国人来说意味着性而不是安全。”公开同性恋身份的北京电影学院老师崔子恩说。 采访结束的时候,张北川送了我们每人十个安全套和一本宣传册。我当时提的是一个敞口的包,没有拉锁。到了吃饭的地方,没有地方放包,我把它放在椅子上用背靠着,身体紧张地压了又压。结果服务员经过时一蹭,这只可恶的包就掉在地上了。 全餐厅的人,都看到很多小方块的安全套从一个女人的包里滚落到地上。 所有人都盯着看,张北川俯下身,一只一只,慢慢地把它们捡起来,就好像他捡的不过是根筷子。 我问张北川:“我们的社会为什么不接纳同性恋者?” 他说:“因为我们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作性的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 他前前后后调查过一千一百名男同性恋。他们百分之七十七感到极度痛苦,百分之三十四有过强烈的自杀念头,百分之十自杀未遂,百分之三十八的人遭到过侮辱、性骚扰、殴打、敲诈勒索、批判和处分等伤害。 “每年自杀的那些同性恋者,他们就是心理上的艾滋病患者,心理上的绝症患者。这个绝症是谁给他的?不是艾滋病毒给他的,是社会给他的。”崔子恩说。 我问:“有一些东西对同性恋者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么?” “对。” “是什么?” “爱情、自由,公开表达自己身份的空气、空间。” “假如不能提供呢?” “不能够提供,这种压制,这种痛苦、绝望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就成为社会的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痼疾。” 拍摄的时候,男同事们都很职业,对采访对象很客气,但与往常不同,一句不多说,吃饭的时候也一句议论都没有。 我跟老范私下不免猜测他们怎么想的,他们都笑而不答。小宏说起当年遇到过一个同性骚扰,“那个感觉……”他这样的老好人也皱了下眉头。我说我在电台工作时同事说对面有人拿望远镜在看我,一抬头,那人从对面楼窗口闪开了。我下楼吃饭,又是这个人,闪到花丛背后,是个短发女人。我也有不适感,不是因为她是女性,而是被窥伺之感。一个人对性和爱的态度“不在于男男、女女、男女”,只在于这个人本身。 我采访那对男性情侣的时候,两位男性手握手,谈了很久,余光看到小宏和老范正在一边传纸条。我以为他是反感这两人,听不下去采访。后来,他把小纸条抄在电脑里发给我: 范:你现在怎么理解男同性恋呢? 宏:我不相信快感之于同性和异性之间有什么差异,一样的欲望。 范:我和柴昨天晚上也还讨论来着。但有一点仍然是坚持的,性应该是有美感的。过于放纵与挥霍的性多少让人觉得有些猥亵。完全脱离了爱,岂不是又退化成了动物? 宏:同意你们的观点。当饥渴都解决不了,又何谈精神上的诗意?归根结底。没有一个宽容的制度可以海纳五光十色的生存状态。让人自由地爱吧,愈自由愈纯洁。 录制节目时,大玮坚持要以本来面目面对镜头,这让我很意外。我们的习惯是用隐身的方式来保护这样的采访对象,他是同性恋,也是艾滋感染者,我认为他需要保护。 “不,我不需要。”他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认为他太年轻了,“你知道自己会付出的代价吗?” “知道。”他很肯定。 “那你为什么一定不用保护性的画面处理呢?” 他的眼睛直视镜头,笑容爽朗:“因为我想告诉大家,我是个同性恋,我想和每个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想得到真爱。” 是,这并无羞耻。 翼飞是舞者,采访间隙李季拍他跳舞,他面部需要保护,只能拍影子。 投射在墙上的巨大剪影,变形,夸张,用力跳起,又被重力狠狠扯下。现场没有设备,放不了音乐,他只是听着心里的节奏在跳。 老范在节目最后用的就是这一段舞蹈,她配上了张国荣的《我》,那是他在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后的演唱: IAMWHATIAM 我永远都爱这样的我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止一种 最荣幸是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 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这个片子送审的时候,我们原不敢抱指望。这是二〇〇五年,中央电视台的屏幕上第一次出现同性恋的专题,他们正视镜头,要求平等。 审片领导是孙冰川,老北大中文系的,银白长发披肩。 我给他添过无数麻烦,他一句怨言和批评都没有。他不见得赞成,但他容忍。我和老范做中国音乐学院招生内幕,三个学生遇到不公正对待导致落榜。这节目播出压力大,采访时需要乔装打扮,戴上帽子眼镜,藏好摄像机进学校拍摄。审片时,我、草姐姐、老范三个姑娘一起去。我刚从西北出差回来,专门捎了条孙总家乡的烟,坐在边上递烟倒水,生怕他皱眉头。他听到学生拉二胡的时候随口说一句“这曲子是《江河水》啊”,老范劈手按了暂停的钮,盯着他,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惊喜:“您懂的真多。” 他早看出来我们用意,莞尔一笑。 看完节目,他让停下带子,把烟点了,就问了一句话:“这个节目播了,能不能改变这三个孩子的命运?” “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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